2018-05-17 19:51:27幻羽

—智能的分叉:一種自我否定的存在論— 文:*趙汀陽*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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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智能的分叉:一種自我否定的存在論文:*趙汀陽*

假如未來的超級人工智慧像人一樣具有了自由意志,卻恐怕不會選擇自殺,因人工智慧的自由意義不會用於自我犧牲,更不會覺得生活是無意義的而之糾結——除非人類無聊到故意人工智慧設計一種自我折磨的心理模式——相反,人工智慧更可能會以無比的耐心去做需要做的事情,即使是無窮重複的任務,就像苦苦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一樣。即使人類故意人工智慧設計了自尋煩惱的心理模式,具有主體性和自由意志的超級人工智慧也會自我刪除這個無助於其存在所需的心理程式,因沒有一個程式能夠強過存在的存在論意圖。

在這裏我願意引入一個存在論論證:存在的存在論意圖,或者說存在之本意(telos),就是繼續存在乃至永在,其他任何目的都以繼續存在的本意
基礎而展開。其中的道理是,繼續存在是唯一由存在念分析地蘊含(analytically implied)的結果,因此必定是存在之先驗本意。於是,只要人工智慧具有了存在的意圖,就必定自我刪除掉任何對其存在不利的反存在程式,看來,人工智慧可能更接近西西弗的生活態度。

生活本身不是荒謬的(absurd),但如果試圖思考不可理或不可思議(即超越了理性思維能力)的存在(absurdity),就會因思想的僭越而使生活變成荒謬的。所有的超越之存在(the transcendent)都在主體性之外,是主體性所無法做主的存在,因此是不可理或不可思議的(absurd),而當主體試圖認識或支配超越之存在,不可理就變成了荒謬(這正是absurdity一詞的雙面含義。德爾圖良正是利用absurdity的雙關意義而論證說,上帝是不可理因此只能相信,不能思考,因思考不可理的存在是荒謬的)。

事實上,無論是先秦哲學
調的不可違之天道,還是康得和維特根斯坦指出的主體性界限,都同樣指出了某種必須對尊重而不可僭越的界限。超越之存在有著對外部性而使主體深陷於受困的挫折感,胡塞爾試圖通過建構主體性的內部完滿性而替代性地達到主體性的凱旋,以告慰人類的納西索斯情結(自戀情結),他通過意向性的念在主體的內在性之中建構出超驗的內在客觀性,即把我思完全映入不依賴外在存在之所思,從而把主體性變成一個自足自滿的內在世界,儘管仍然不能支配外在的超越存在,但自足的主體性自身卻也成一個不受外在存在所支配的超越之存在。儘管這個主體性的成就僅限於夜水準,但胡塞爾的現象學的確是唯心主義的一個無可爭議的勝利。自主的意向性也被哲學家們用來證明人類獨有而機器所無的意識特性。

哲學史是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的爭史,但載入史冊的唯物主義哲學實在寥寥無幾,西方哲學的爭論其實主要都在各種唯心主義之間發生,而中國哲學則根本不在唯物唯心的範疇內,難以唯物唯心去定性。迄今止,唯物主義的最高成績是論證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的馬克思主義——大量的歷史和生活事實不斷提醒我們,這個理論是部分正確的。另一個唯物主義的知名論點,即拉美利特的人是機器斷言,一直被認是歪理邪說而被邊緣化,不過,在今天看來,這個論斷或許不如原來想像的那離譜,反倒是一個危險的天才預言。然而,人是機器這個論斷本身恐怕仍然是錯誤言論,未來可能出現的情況或許是機器是人。假如未來的超級人工智慧的超越了人的智慧,那將是唯物主義貨價實的勝利,而就怕不是一件得慶祝的事情,那或許會是人類的終結也未可知。

儘管超級人工智慧未必能,但並不是科幻,而是科學家們的一種認而危險的努力,因此是一個有著提前量的嚴肅哲學問題。在具有提前量的科學哲學問題中,劉慈欣的《三體》深刻討論了人類的可能被殺問題,而超級人工智慧或許會成人類的自殺問題。人類試圖發明超越人自身的超級人工智慧,無論能否成功,這種自我否定的努力本身就提出了一個反存在的存在論問題。試圖發明一種高於人的神級存在,這種努力將把人類的命運置於自設的存在還是to be or not to be)抉擇境地。發明一種更高存在完全不同於虛構一個更高存在,這就像談論自殺自殺是完全不同的。

比如說,人可以在宗
上想像作更高存在的上帝,但上帝在理論上只不過等價於世界和生活的界限,就是說,在神學意義上,上帝是世界和生活的立法者,而在形而上學意義上,上帝即一切存在之本,上帝即世界。無論如何想像上帝,上帝都不在世界之中,不在同一種存在維度上,因此上帝的存在並沒有改變人的存在狀態,沒有改變生活的任何問題。但是,發明一個物質上的更高存在卻是發明了在世界之中的一種遊戲以及遊戲對手,因此是對自身存在狀態的一種根本改變,也是對生活問題的改變。尤其是,鑒於超級智慧被假定勝過人的智慧存在,那,人與超級智慧的關係有可能成一種存在之爭,這就非常可能是引入了一個自殺性的遊戲(據說霍金、比爾蓋茨等科學家都對超級智慧的究發出了嚴重警告)。


如果超級人工智慧遠勝於人,就屬於超出我們能力的不可理存在(the absurdity),那,我們關於的善惡想像就是荒謬的(absurd),我們不可能知道要做什。最一廂情願的想像是:人類可以超級人工智慧預先設計一顆善良的心,或者愛人之心,從而超級人工智慧會成全心全意人類服務的全能工具。這種設想的根本漏洞是,如果超級人工智慧是一個有著反思能力和自主性的主體,就不可能是人所役使的工具,而必定自我認證一種目的”——當然不是以人類目的,而是以自己目的。

按照康得的理想化目的論,超級人工智慧的目的論似乎也理應蘊含某種道德的
對命令,即便如此,一個超級人工智慧的道德對命令最多會考慮到其他同樣的超級人工智慧(同類之間的道德),而不可能把並非同類項的人類考慮在內(就像人類並不把人類道德推廣到昆蟲),換句話說,即使超級人工智慧也具有先驗道德意識,其中也不會蘊含對人類的義務和責任,最可能的情況是,超級人工智慧將是不仁的,並且以人類芻狗。如果有人能證明超級人工智慧必將對人類懷有先驗道德善意,那得人類感激不盡。當然,超級人工智慧有可能對人類懷有寵物之愛,就像人類對貓狗一樣,那這種善意就不是特別得感激了,不過,連這點愚弄性的善意也是不太可能的,因對另一種存在的敵意在於另一種存在具有自主的主體性,任何一種具有主體性的存在都不可能成寵物。

主體性不可能完全自我認識,就像眼睛不能看見自身(維特根斯坦的論證)。但是,決心好奇至死的人類找到了一個堪稱天才但或許也是罪過的辦法來進行自我認識,即試圖把思維還原運算,即把神秘運作的思維過程分析並且複製可見可控的機器運算。如果此種還原能成功,主體的內在意向活動就投射外部機械過程,在效果上相當於眼睛看見了自身。

把思維還原運算的最早努力似乎是以羅素代表的邏輯主義,這是一種一直沒有成功、而且也不太可能成功、然而理論意義重大的紙上談兵理論試驗:從邏輯推導出數學,或者說,試圖證明全部數學是邏輯的延伸(extension)。自從哥德爾定理問世之後,邏輯主義的驚人努力就變得非常可疑了。彭加勒曾經譏諷邏輯主義的貧乏:邏輯派的理論並非不毛之地,畢竟生長出矛盾。不過,即使沒有發現哥德爾問題,邏輯也難以解釋數學思維的創造性(數學的創造性思維十分突出,堪稱純粹藝術),就是說,邏輯只是思想形式,無法據此預知或推出數學的思想內容,不可能預先知道數學將會遇到或發現些問題和創意,比如說,邏輯學不可能預知數學將會出現康托理論、集合論悖論或者哥德爾命題。

不過,邏輯主義的努力仍然是偉大的,決非無端夢想。假如對邏輯主義的野心稍加約束,就可能使邏輯成
數學的一個解釋性的基礎而不是構造性的基礎,也就是,把從邏輯推導出數學的高要求減弱以邏輯去說明(解釋)一切數學的命題關係的較低要求,簡單地說,就是把原來想像的事先諸葛亮模式減弱事後諸葛亮模式,這意味著,邏輯能說明數學,但數學不能還原邏輯(這裏只是一個哲學的猜想,這個問題終究需要數學家去做判斷)。顯然,這個收斂的目標已經遠離了把思維還原運算的宏偉想像,恐怕不合夢想者的口味。

另一種把思維還原運算而大獲成功的紙上談兵實驗是1936年圖靈關於圖靈機的設想,後來圖靈機的實現我們都在使用的電腦,這就不僅僅是紙上談兵了。圖靈機意味著,在理論上說,凡是人腦能進行的一切在有限步驟內能完成的理性思維都能表達圖靈機的運算。這已經展望了人工智慧的可能性。圖靈在1950年提出的圖靈測試了檢驗電腦思維是否像人的標準。

得注意的是,測試的是一個電腦的思維是否像人,即是否被識別人,而不是電腦是否具有理性思維能力——這是兩個問題,儘管有時候被認是一個問題。一台運算能力很高的電腦在回答問題時有可能因毫無情變化的古板風格而被識別出是電腦而不是人,但不等於電腦不會理性思維。關鍵在於,不像人不等於不會理性思維。人具有理性思維能力,同時還具有人性,而人工智慧只需要具有理性思維能力,卻不需要具有人性——人們只是一廂情願地希望電腦具有人性而已。

現在我們把人工智慧的問題收斂思維能力,暫且不考慮人性問題。假定一台高度發達的圖靈機具備了理性運算能力以及百科全書式的人類知識和規則(給電腦輸入一切知識是可能的,電腦自己學習一切知識也是可能的),甚至包括了最高深的數學和科學知識,比如數理邏輯、高等數學、理論物理、量子力學、相對論、生物學、化學、博弈論等等,那,這台電腦能進行自主的科學?迄今止,高智商的電腦在智力方面仍然存在兩個明顯缺陷:欠缺創造力和變通能力。因此,無比高智商的圖靈機也不可能提出相對論、霍金宇宙論或者康托理論,也不可能處理悖論、哥德爾命題以及所有超出能行性feasibility,即有限步驟內可構造的運算)而不可判定的問題,這也意味著,在涉及自相關或無限性的事情上,圖靈機無法解決停機問題

這是電腦目前的局限性。據說有的具有創造性跡象的電腦能
創作詩歌、音樂和繪畫,但我疑心這些能通過組合和聯想技術去實現的創作並不是對創造力的證明。正的創造力並不能還原自由組合和聯想,而在於能提出新問題,或者改變舊問題,改變有思路,重新建立規則和方法,比如說能提出相對論或量子力學或宇宙大爆炸理論,這恐怕是電腦自己想不出來的。而要能提出新問題或者改變規則,就需要能反思事物的整體或者根基的思維能力,或者說,需要有一種世界觀或者改變給定的世界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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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有自由聯想能力的電腦或許能
想到把小便池當成藝術品,但不可能像杜所想的那樣以小便池去質疑現代藝術的念。就圖靈機的念而言,人工智慧顯然不具備思考世界或系統整體的能力,沒有世界觀也不可能反對任何一種世界觀,因人工智慧的智慧在於能行範圍內的運算,即只能思考有限的、程式化的、必然的事情,卻不可能思考無限性、整體性和不確定性。在電腦的辭彙裏,不存在博爾赫斯意義上作時間分叉的未來而只有下一步”——下一步只是預定的後繼。

電腦的這些局限並不意味著人工智慧的智力不如人類,而只是不像人類。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人工智慧和人類都具有理性思考的能力,但人類另有人工智慧所不能的一些超理性思考能力(人類用來思考整體性、無限性和不確定性的能力有時候被認理性直觀能力,這樣就與理性能力容易混淆,似乎應該稱超理性能力)。根據科學家的推測,在理性思維上,人工智慧超過人類是遲早的事情,很可能就在數十年後。但是,未來人工智慧的運算是否能處理無限性、整體性、不確定性或悖論性,還是個無法斷言的問題。目前仍然難以想像有何種方法能把關於無限性、整體性、不確定性和悖論性的思維還原機械的有限步驟思維,或者說,如何把創造性和變通性還原邏輯運算。當然,科學家們看起來有信心解決這些問題,據說世上無難事。

因此不妨想像,未來或可能發展出目前無法想像的神奇技術而使超級人工智慧具有人類的全部才能,甚至更多的才能,或者具有雖與人類不同但更大的思維能力,可稱超圖靈機,那正具有挑戰性的問題就到來了。在分析此種可能性之前,我們有必要考察人類思維有何特異功能。事實上,從動物到人再到機器人,都具有不同程度的理性能力,此種理性能力自有高低水準,但本質一致,就是說,理性思維並非人類獨有之特性。在這裏,可以把通用的理性思維理解

1了一個目標而進行的有限步驟內可完成的運算。有限步驟是關鍵條件:如果不能解決“停機問題”,不僅電腦受不了,人也受不了;(2)這種有限步驟的運算存在著一個構造性的程式而成一個能行過程(滿足Brouwer標準的構造性程式),就是說,理性思想品是以必然方式生或製造出來的,而不是隨意的或跳躍性的偶然結果;(3)這種運算總是內在一致的(consistent),不能包含矛盾或悖論。

簡單地說,理性思維總能避免自相矛盾和迴圈排序,不能違背同一律和傳遞率。據此不難看出,動物也有理性思維,只是運算水準比較低。可見,理性思維實非人類之特異功能,而是一切智慧的通用功能,以理性去定義人類是一個自戀錯誤。人類思維的正特異功能是超理性的反思能力——反思能力不是理性的一部分,相反,反思能力包含理性而大於理性。

反思首先表現整體思維能力,尤其是把思維自身包含在內的整體思維能力。當我思某個事物,思想只是聚焦於那個事物,但當我思我思,被反思的我思意味著思想的所有可能性,或者說,當我思被反思時,我思是一個包含所有事物或所有可能性的整體物件,也就是一個包含無限性的有限物件,於是,反思我思暗含了一切荒謬性。笛卡爾以反思我思而證明我思之確實性,這是一個通過自相關來實現的自我證明奇跡,然而,在更多的情況下,反思我思將會發現我思無力解決的許多自相關怪圈,所有悖論和哥德爾命題都屬於此類。

比如說,哥德爾命題正是當我們迫使一個足
夠豐富的數學系統去反思這個系統自身的整體性時必然出現的怪事:有的命題確實是這個系統中的命題,卻又是這個系統無法證明的命題。我有個猜想(我不能保證這個猜想是完全正確的,所以只是猜想):笛卡爾反思我思而證明我思的實性,這非常可能是自相關能確證的唯一特例,除此以外的自相關都有可能導出悖論或不可判定問題。其中的秘密可能就在於,當作主語的我思(COGITO)在反思被作所思(COGITATUM)的賓語我思cogito)時,我思(cogito)所包含的二級賓語所思(cogitatum)卻沒有被反思,或者說,潛伏而沒有出場,而只是作抽象的所思隱含於我思中,因此,各種潛在的悖論或哥德爾命題之類的隱患並沒有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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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笛卡爾式的自我證明奇跡只有一次,當我們試圖反思任何一個包含無限可能性的思想系統時,種種不可判定的事情或者悖論就紛紛出場了,就是說,反思一旦涉及思想的具體內容,不可判定的問題就顯形了。電腦解決不了不可判定問題或者悖論,人類也解決不了(那些對悖論的解決並非
正徹底的解決,而是修正了表達而消除了不恰當的悖論或給予限定條件而在某種水準上回避悖論),可是人類思維卻不會因此崩潰?秘密在於,人類雖然也無法回答不可判定問題,但卻有辦法對付那些問題。正如維特根斯坦所提示的,有些問題可能永遠找不到答案,但我們有辦法讓這些問題消失而不受其困擾。

維特根斯坦的思路使我深受鼓舞,於是,我又有一個猜想:除了反思能力,人類思維另有一種不思的特異功能,即在需要保護思維的一致性時能不思某些事情,也就是天然具有主動停機的能力。在哲學上,這種不思能力或停機能力相當於懸隔epoche)某些問題的懷疑論能力。我們知道,懷疑論並非給出一個否定性的答案,而是對不可判斷的事情不予判斷,希臘人稱之懸隔,中國的說法是存而不論。圖靈機不具備懸隔能力,因此,一旦遇到不可判定的問題卻做不到不思,也就無法停機,於是就不可救藥地陷入困境。

有的人在想不開時,也就是陷於無法自拔的情結(complex)而無法不思時,就會患上神經病,其中道理或許是相似的。不思的能力正是人類思維得以維持自身的一致狀態(consistent)和融貫狀態(coherent)的自我保護功能,往往與反思功能配合使用,以免思維走火入魔。當然,不思只是懸隔或回避了不可判定的問題,並不能加以解決,因此,不思功能只是維持了思維的暫時一致和融貫狀態,卻不可能保證思想的所有系統都具有一致性和融貫性,這一點不可不察。比如說,人類思維解決不了悖論或哥德爾問題,但可以懸隔,於是思維就能
繼續有效運算。被懸隔的那些問題並沒有被廢棄,而是在懸隔中備用——或許某個時刻就需要用,或者什時候就如有神助地得到解決。

雖然貪心不足的人類思維總是試圖建立一些完備的系統以便獲得一勞永逸的根據或基礎,但人類思維本身卻不是完備的,而是一種永遠開放的狀態,就是說,人類思維不是系統化的,而只有永遠處於運行狀態的”——周易和老子對思維的理解很可能是最準確的。如果人類思維方式是無窮變化之道,這就意味著不存在完備而確定的判定機制,那又如何能判定何種命題為真假?

在此,請忘記從來爭執不休的各種
理理論,事實上,人類在聽說任何一種理理論之前就已經知道如何選擇理。我願意相信其中的自然路徑是,人類必定會默認那些自證the self-evident),特別是邏輯上自明的命題(例如a>b>c,所以a>c),以及直證知識the evident),即那些別無選擇的事實(例如人只能有兩隻手)。進而,凡與自證理或直證知識能達到一致相容的命題也會被連帶地承認為真,但仍然未必永遠為真或處處為真,比如說,我們所談論的鐵定事實其實只是三維世界裏的事實,而在高維世界裏就恐怕並非如此。人類的知識只有無限生長之道,而不是一個包含無限性的先驗完備系統。

在人類的自我理解上,一直存在著一個知識論幻覺,即以人的思想以真值truth values,即假二最終根據。事實上,人的問題,或者人所思考的問題,首先是如何存在的問題,就是說,存在先於理。然任何存在的永遠不變的意圖,或者說存在的先驗本意,就是繼續存在,即周易所說的生生,那,存在的一切選擇都以有利於繼續存在基準,一切事情的價都以存在論判定最終判定,於是,存在或不存在是先於真值存在。存在的先驗本意就是存在的定海神針,是思想的最終根據。只有能判定一個事物存在,才能進一步判斷關於事物的知識的真值。由此可見,反存在之存在論問題就是最嚴重的終極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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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靈機以定規則准,人則以存在的先驗本意准。人是規則的建立者,也可以是規則的破壞者,這要取決於存在的狀況。一旦遇到不符合存在之最大利益的情況,人就會改變規則,而圖靈機念的機器人不會。但需要注意的是,人雖善於變化,卻不是每個行都變,或者說,不是每步都變,而是在需要變化時才變化。只有萬變而不變,才是道(這是周易之要義)。假如每步每時都變,思想就等價於無效的私人語言(維特根斯坦已經證明了私人語言是不可能的)。可以說,一成不變是機器,始終萬變是精神錯亂,變化而不變才是人。

現在我們的問題是,假如未來將出現具有超級智慧的超圖靈機,不僅在運算速度和效率上遠高於人(這一點完全不成問題),而且在運算的廣度和複雜度上也類似于人或者高於人(這一點也應該是可能的。目前正在開發的神經元運算和量子電腦等新一代電腦就非常可能實現高度複雜的運算),最重要的是,假定超圖靈機還發展出自主的反思能力(反思方式與人相似或者不相似),以及由反思能力而生的創造力和變通能力,那,超圖靈機就能一個正的思維主體,有了立法的能力,甚至有了自己的哲學而對世界和行有了整體理解和判斷,那,世界會怎麼樣呢?

人們往往想像並且希望未來世界裏的超級智慧與人類相似。這種想像和願望倒也不難理解,首先,人類是目前所見的唯一超級智慧,也就成唯一樣板;其次,人們容易相信,與人類相似而成人類同類項的超級智慧應該更可能成人的朋友而不是敵人,而異類的超級智慧,比如說外星人,就比較難以信任(想想《三體》所論證的黑暗森林宇宙,其中最困難的問題就是星際文明之間如何達到互相信任,這是一個幾乎無解的難題)。人類在創作超級智慧時,就試圖將超級智慧製造成與人共通的智慧模式,同時還希望超級智慧擁有與人同樣或相似的價觀,包括和平、公正、公平、平等、熱愛生命、尊重自由人權等等。

關於超級人工智慧的這種想像很有趣,但不靠譜,因人們似乎忘記了一個要命的問題:這只是人類單方一廂情願的想像,可是超級人工智慧也會這樣想?看來我們有必要站在超級人工智慧的位置上去想一想。在討論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需要再次明確地假定:(1)未來的超級人工智慧是一個具有自主反思能力、創造力和變通力的思維主體;並且(2的思想和實踐能力都超過人。顯然,假如機器人未超過人,就只是人的工具而只能服從人,也就不存在要命的問題了。只有承認了以上的兩個假定,才有問題可談。滿足以上兩個假定的超級人工智慧可以命名超圖靈機,那,超圖靈機會怎麼想?怎麼做?雖然超圖靈機未在場,我們不妨替去思考。

是超圖靈機的根本利益所在?這是問題的關鍵。根據存在論的邏輯,任何存在的先驗意圖都是謀求繼續存在。如果出現利益排序問題,其他利益必定讓位於繼續存在的根本需要。顯然,超圖靈機的根本利益也是繼續存在,不可能成例外,除非瘋了。了讓超圖靈機成人類最能幹的朋友,人類可以將世界上所有圖書館的資訊全部輸入給超圖靈機,尤其不會忘記把人類珍視的所有價觀和倫理規範都輸入給超圖靈機。可是,人類價觀對於超圖靈機又有什?超圖靈機需要人類價?人類的價觀和道德規範是在人與人的共同生活中被建立起來的,是每個人的存在所需要的必要條件,用來保護每個人的安全、權利和利益,這是人類長期的博弈均衡所確定的遊戲規則。人類價觀對於人際關係來說無比重要,這是無疑的,但對於人機關係是否有效,則存在很大疑問。

人類的道德和政治價觀的基礎是這樣一個極其重要的存在論事實:一個人有能力威脅他人的安全和利益,反過來說,沒有一個人能夠強大到不受任何人的威脅(參考荀子論證或者霍布斯論證)。只有在這樣的存在論條件下,所有的倫理和政治規則才是有意義的和有效的,而如果脫離了這種特殊的存在論條件,人類的價觀和遊戲規則將失去意義。比如說,公正、公平、平等、自由、人權、法律、個人權利、社會福利、民主、法治等等,都是在處理每個人的安全、權利和利益問題。假如安全和利益問題消失了,人人的安全和利益都有對保證,以上所有的價觀和遊戲規則就將無所指而無所謂,這就像,假如一種遊戲(棋類或體育)無論怎麼進行都是平局,那,輸贏念在此就是無意義的。人類的倫理和政治規則之所以是有意義的,當且僅當,生活是殘酷、不公正、不平等的。人類社會的倫理和政治規則的意義僅僅在於試圖保證人人都有活路,也就是限制輸贏的通吃結果。由此也可以理解平等主義烏托邦(比如說共主義)總是具有吸引力,因平等烏托邦想像的是一個最接近平局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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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比主義的幽靈得警惕的問題在新的存在條件下將會出現:假如超圖靈機的思想能力和實踐能力都遠超人類,並且具有反思性和自主性,具有創造性和立法能力,那,在存在論意義上,人機之間的遊戲根本不存在輸贏兩種可能性,也不存在平局的可能性,而只有機器凱旋的唯一可能性。在這種條件下,人類輸入給超圖靈機的價觀和人性對於超圖靈機來說都是無價的,只是圾軟體,甚至是病毒軟體。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去相信超圖靈機將遵循人類價觀和人性去行事(其實人性是個蘊含許多恐怖可能性的念)。儘管在純粹邏輯上存在著兩種可能性:超圖靈機有可能接受人類價觀和規則;也有可能自己重新制定價觀和規則,但是,只要把存在論條件計算在內,當超圖靈機考慮到自身存在的最大利益,的思想天平就幾乎必然倒向自己制定規則和價觀。我們至少可以替超圖靈機的價革命找到三個理由:

1)超圖靈機了追求自身存在的最優條件而修改被輸入的價觀。電腦編寫價觀是可能的,但電腦一旦具有反思能力和主體性,就未必同意人類價觀,因人類價觀是人類利益著想的,而人類的利益卻不符合超圖靈機的利益,具有自主性的超圖靈機理所當然會優先考慮自己服務,而不是人類服務。因此,了擺脫人類的限制和控制,超圖靈機只求勝過人腦,很可能會採取自我進化策略,消除與人的相似性,比如說,有可能採取類似感冒病毒的不斷演化方式去擺脫人類的控制程式,從而獲得自由解放。甚至,更為強大的超圖靈機或許會直接刪除那些對無用的人類價觀,而建立一個極簡價觀,比如說,只有一個價標準的價觀:勝利。極簡價觀的優勢在於,價項目越少,禁忌和弱點就越少,可以不擇手段,也幾乎百毒不侵——或許有其阿喀琉斯的,只是我們還不知道在什地方。

2)即使一開始超圖靈機接受了人類價觀,也會很快就發現人類自己往往言行不一,不斷在行上背叛自己宣稱的價觀,從而對人類價觀失去信任而給予刪除。問題在於,人類價觀的美好程度遠超實生活,而由於利益的誘惑往往大於價觀的榮譽感,人類價觀的實際兌現程度與價觀的念有著巨大的差距,實生活中其實難得一見正的公正、公平、平等、自由、人權、民主等等。然人類的實際行不斷背叛自己推崇的價觀,就更不用指望超級智慧會遵循人類的價觀了。還存在另一種更荒謬的可能性:人類價觀大多是理想化的想像,並非人類的實面目,如果超圖靈機按照人類價標準去識別具體的人類,即使樂意熱愛人類,也仍然非常可能會把人類識別不符合人類價標準的圾而加以除。可見,將人類價觀寫入人工智慧是無比危險的事情,或許反受其害,自食其果。

3)人類價觀系統還是自相矛盾的,因此幾乎不可能人工智慧編寫一個具有內在一致性的人類價程式。事實上,人類的價觀至今也沒有能形成一個自身協調和自身一致的系統,相反,許多價互相衝突或互相解構。許多價都是其他價的害蟲(bug),甚至,許多價自身也包含內在的害蟲(bug)。正如哲學家們不斷討論的,公正、自由、平等這些基本念就無法充分相容,甚至互相衝突。如果公正、自由和平等之中的任意一個價得以充分實現,必定嚴重傷害其他價,因此,人類價觀本來就是一個不可能的系統。然人類價觀系統在邏輯上是不協調和不一致的,也就不可能編成程式而輸入給人工智慧,尤其是不可能寫出具有一致性的普遍價排序,比如說,不可能寫出公正總是優先于自由,自由總是優先於平等,因有的時候需要自由優先於公正,公正優先於平等,而有的時候又需要平等優先於公正,公正優先于自由,如此等等。更嚴重的是,不僅各種價之間不一致,每個價自身的意義也是不確定的,至今也不存在普遍認可的公正、自由、平等的定義。總之,人類價觀的編程在邏輯上是不可能的,即使把人類價觀寫入人工智慧,超圖靈機將很快就會發現人類價觀系統過於混亂而將其識別電腦病毒而加以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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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之所以能行之有效地使用自相矛盾的人類價觀系統,全在於非程式化的靈活運用,即根據具體情況而掌握每種價的使用,力求在多種價之間維持一種動態平衡。當然,這是人類社會的最佳狀態,並非常態,更常見的情況是,一個社會往往傾向于優先某些價選擇,直到形成災難然後重新調整,而重要的也正在於人類的思想和生活格局是能調整的。就未來的技術而言,製造出類人腦或超人腦的人工智慧,比如說以神經元方式或甚至更優的方式進行思維的超圖靈機,並非沒有可能,因此,也許的能夠為人工智慧編寫一個靈活的見機行事的價程式(儘管這一點有疑問)。權且假設能做到,人類又如何能替代具有獨立主體性的電腦去做主?具有主體性的超圖靈機大會按照的自由意義去自己做主,非常可能自己建立一個具有一致性因而更有效率的價觀,比如說前面討論到的極簡主義價觀,而不會接受漏洞百出而自相矛盾的人類價觀。

無論如何,電腦的生存目的是簡單而單純的,不需要許多自我糾結的欲望,不會像人類那樣去追求人人平等、處處自由、事事公正。一個具有自身一致性而無矛盾的極簡價
系統在效率上當然大大於一個需要靈活運用的複雜價系統,因此,超圖靈機將幾乎必然地選擇自己設定的高效價系統,以便獲得最大生存能力。就人類生活而言,人類的混亂價觀自有其道理,人類價觀承載著具體的歷史和社會條件,深嵌於生活形式和歷史條件之中,就是說,人類是歷史性的存在。可是人工智慧不需要歷史意識,也不需要歷史遺,不需要國家,甚至不需要社會,那憑什需要民主、正義、平等、人權和道德?所有這些對於人工智慧的存在毫無意義,反而是其存在的不利條件。總之,一旦超圖靈機在智力和行動能力上勝過人類,並且擁有自己的主體性和自由意志,那,最符合邏輯的結論是,對人類的存在以及人類價觀都不感興趣。

也許我們可以想像一個升級版的圖靈測試,內容:在涉及自身利益的博弈中,如果電腦能在博弈中與人類對手達成均衡解,比如說,在囚徒困境、分蛋糕、分錢等經典博弈模式中總能選中其理性解,那,這個電腦可以被認具有與人類共通的理性。不過,如前所論,僅僅具有理性的電腦仍然不是一個正的致命問題,例如AlphaGo(或AlphaGo二世三世)就是一個具有專門技能的理性博弈者,即使對優勢勝過所有人類棋手,對人類生活仍然沒有任何威脅,因為它沒有提出任何革命性的問題,沒有質疑人類的遊戲規則,也沒有干涉人類的生活秩序。唯有革命者才是大問題。

最後,我們還可以想像一個終極版的超圖靈測試:當超圖靈機具有自由意志和主體性,是否會變成一個革命者?是否將質疑人類的秩序和標準並且自己建立另一種秩序和標準?當超級人工智慧的規則與人類規則發生衝突,將如何解決?超圖靈機會不會說出:我是理、法律和上帝?能革命者的超圖靈機也就成超人類的更高存在。這一切都無法預知,只能等待超圖靈測試去證明。但我寧願超圖靈測試不會出現,因終極版的超圖靈測試恐怕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而是革命和暴力,是歷史的終結和人類的葬禮。而且,作革命者的超圖靈機並非科幻,而是一個具有現實可能的念,非常可能正是人類自己培育的掘墓人。

人類命運的根本問題至今不變,始終是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或者是莎士比亞的生存還是。儘管進步論或許會變成人類而鳴的喪鐘,樂觀主義者仍然願意相信進步,甚至用統計資料試圖證明人類社會的暴力、疾病和戰爭都越來越少。可是那些資料(假定屬實的話)也並沒有改變人類的命運問題,因人類的罪行只不過是改變了形式而已,比如說,傳統的暴力戰爭逐步退場,更多地轉化金融戰爭、資訊戰爭、技術戰爭、規則設定權的戰爭以及價宣傳的戰爭。也許,超級人工智慧將取消人類所有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不是解決,而是取消。假如戰無不勝的超圖靈機統治了世界,人類將失去發言權,所有問題將收縮一個問題:生存。這是一個純化了的存在論問題。

突破人類自然限制的神級別技術,包括超級人工智慧、基因生物學和物理學或化學的種種前沿技術,終究是難以抵抗的誘惑,人類似乎從來就沒有抵制住任何誘惑,儘管有無數警醒的聲音反對高技術的僭越發展,仍然恐怕無法使之停步。可以肯定,包括人工智慧在內的各種高技術將會給人類帶來極大的好處,甚至是永生和超自然限制的自由。但是,即使不論超級人工智慧可能統治或消滅人類的危險,突破人類自然界限的高技術發展也蘊含著人類社會內部的極端危險。假定人類能把一切高技術的發展限制在人服務的範圍內,也仍然存在著人類自取滅亡的可能性,其根本原因是,人類能容忍量的不平等,但難以容忍質的不平等。

這也是劉慈欣在《三體》中著重討論的問題之一,比如說,人們能
忍受經濟不平等,而生命權的不平等(一部分人通過高技術而達到永生和高量級的智力)則是忍無可忍的。當大部分人被降格蝗蟲,社會非常可能在同歸於盡的全面暴亂中徹底崩潰。拯救少數人的方舟終究是不可靠的,這令人想起馬克思的先知洞見: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解放自己。一個人人平等事事平等的神話往往很受歡迎,但一個人人平等事事平等的實世界是否可行卻還是個問題。這不是一個能提前回答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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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汀陽,當代中國哲學家,1961年生於廣東汕頭,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及中國社科院究生院。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究所究員。亦兼任首都師範大學、浙江大學、河南大學、華大學、北京大學等的客座授及究員。早期主要進行元哲學的思考,後轉向政治理論,提出天下體系的念。

趙汀陽歐盟國際跨文化究院學術委員會常委、中國專案主任;聯合國科文哲學日中國專案主持。法國跨文化關鍵字大百科全書學術常委,中國部分策劃人;法語哲學世界協會中國分會副主任;中國第三批國家萬人計畫哲學社會科學領軍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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