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中風後最常半夜送急診因為尿道感染,往往疼痛加上過多細菌,好幾次都拉病危警報.

那一次送去台大,全台最大也最”擠”的醫院,本來只能睡走廊,過兩天才排到雙人房,老爸終於可以安心睡一覺.

老爸當時腦呀言語呀已不靈光,常睜著凹陷深遂的雙眼,不發一語看著隔壁床老人----那是一付老到看不出年齡的矮小瘦弱軀殼,插管戴上呼吸器昏迷不醒,半夜常發出鬼哭般卡痰的喘息聲,像來自地獄,不求生,為求死.

白天只有過一位灰髮老友來看昏迷老人,說他老兵退伍,生病變成人球,沒有一位子女願意接收,丟在醫院自生自滅……老爸眼睛骨碌碌轉著,似懂非懂沒有表情,聽得太過認真,反而有種驚恐的感覺.

然後老友拉開嗓門對著病床那位老人說:

“我~來看你了~喔~你好不好呀~很不舒服吧~喔~別擔心~放下一切吧~也不知能再看你幾次~先跟你說再見~喔~睡吧~我回去了~”

老友用力把話灌進昏迷老人耳朵,不太像話家常,倒像訣別.加起來快一百五十歲的兩位友人,”未知”和”明天”不曉得誰先到,早點道再見也放心些.

中風讓老爸情緒錯亂,哭可能是笑,笑或許是哭.當灰髮老人離開向老爸點頭致意時,老爸連看都沒有看他,沉浸在自己不知哪個時空裡.

我當時深感”生子無用”,雖然此刻是我這個”有用”的兒子照顧老爸,但我沒有信心未來也能生個願意照顧我的子女!可能那個時候,便對”成家”的意義產生質疑.

當年我還年輕,半夜就在座椅睡下了.隔壁老人持續發出低沉憤怒的卡痰嗚咽,這將是個難眠的夜晚……然後,我發現老爸在哭.

老爸哭一哭,嘴嘟起來設法止淚,形成一張滑稽荒謬的丑臉.這張臉陪了我15年,雖我永遠不明白他的淚是為了哪件事哪個情緒?......

說不定是笑呢!笑昨天還是個小娃兒睡在故鄉爺爺奶奶身邊,即使時光任性往前七十年不曾停留,老爸的大腦卻擱淺了!

我沒有很愛也沒有不愛眼前流淚的老爸,只是拍拍他:
“睡吧,別擔心,我會陪你.”

呂如中2020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