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04 18:59:26(砂子)

一撕為四



有一天我到戴老師畫室拜訪,那時他新遷居不久,開心的引我從一樓一直參觀到四樓,沿著樓梯間我逐級飽覽他的精心佈置,除了有他自己的作品,我也欣見他所收藏的許多藝友之畫作、書法及彫塑作品。我開心的指出我能辨識出來的作品之作者,他聽得笑開了懷,大大讚美遇到了識貨的知音者,而我也因為在這個房子裡能與當代諸多名家精神相遇,真是還沒坐下就已收穫滿懷。
意外的是新家於他竟是有喜有惱,原來他收藏的一件張大千書法,開心的佈置在四樓,沒想到那個由樓梯間改建的空間防水不佳,才下幾天雨他再上了樓,發現作品上已經長出了幾朵大「霉花」,真教他心痛萬分。他也特別提醒我藝術品其實是十分脆弱的,收藏千萬要注意環境,尤其水氣乾濕、白蟻蟲蛀……,絕對不能不防範。
在那一場聚會中,我興沖沖帶了一件對開水墨新作,畫的是印象中杉林溪燕庵風景,瀑布流水,崖上一座小亭,畫好之後自己怎麼看都覺得有點怪怪的,我展開來給戴老師看,他只看一眼便拿出鐵尺,中央一裁,上下再一裁,一幅畫變成了四幅畫。接著他拿起筆分別在上頭落款,用印,落款題的是我畫了瀑布、小亭、山景等句,再加一句武光題,蓋的是他的印,這樣簡單幾下,我的怪怪作品立刻搖身一變變成四件完整之作,構圖緊緻完美得幾乎無懈可擊。
「不要貪多,畫面越簡單越好,用筆也一樣」他微笑告訴我:「一多就雜,一雜就亂,畫畫要記住化繁為簡這個秘訣,該捨就捨。」
我牢牢記住了。
梅花撕了
有一天戴老師伉儷到我大園老家小坐,手中一個小卷,打開來是兩件長四開(30公分X60公分)的水墨作品。
兩件作品畫的都是同一株梅樹,枝枒從畫面下方一堵竹籬笆伸展出來。
同樣梅樹,同樣竹籬,也同樣都落了款蓋了章,不同的是有一幅梅樹枝上密麻麻一樹花,另一件則枝頭只兩三朵。
他笑嘻嘻的把兩件作品交到我內人手上,說:「大嫂,這畫送妳,但妳只能挑一件。」
哈哈,分明是老師出考試了!他不考我,這一題難不倒我,卻是考我的內人,於她而言,這題可難。
她看了又看,最後出手,拿了兩三朵梅花那一幅。
戴老師笑得開心,連連讚美選擇正確,接下來,在我們連驚呼都來不及之下兩三下把另一張直接撕得粉碎。
「劣作絕不能留!」他解釋撕畫的原由。外加一句:「嫂子我曉得妳肯定會選那一張,現在倒想聽聽妳為何選那張?理由是什麼?」
內人才被老師撕畫的動作驚呆了,臉上猶然露出好可惜、好可惜的表情,我曉得她的心情,凡是作品她都喜歡,因為是畫家的心血,更何況出自名家戴老師之手?即使老師認為是要淘汰的就這樣撕了也未免太可惜啦。她沒料到老師有此一問,只好直接老實回答:「因為覺得花開那麼多,接下來就要淍謝,倒不如剛剛才開兩三朵,未來還可以賞很久……」
戴老師大大讚賞,深覺贈畫贈對了人。
戴老師作畫認真,畫作值錢,卻為人慷慨豁達,開心便隨手相贈,我因而擁有他的作品不少件,真是幸福事。但無論價值多高,我是不會把他的作品賣了的。
慈園盛會
民國七十三年,時任桃園縣文化中心主任的吳正牧先生代邀一群貴客前來我們慈園山莊小聚,慈園山莊位於慈湖、頭寮間,四週環山,十分清幽。當天座上客有師大美術系前主任張德文教授,及同屬師大系統的名畫家沈以正、羅芳教授伉儷,以及顧炳星、鄭善禧、吳長鵬等諸多大師級名家。
當時已經十分有名氣的戴武光老師師承張德文先生,也以地主身份參與盛會。晚餐後畫家們雅興大發,人人取出自備紙筆墨硯即興揮毫起來。我完全未料餐敘會變成畫會,家中除了一張大大圓形餐桌之外別無合適畫桌,畫家們以餐桌當畫桌輪番上陣,人人出手如電,有些且是接力式一件作品幾人下筆,而有幾位乾脆在地板上鋪起大大宣紙,俯跪作畫。我敢打賭這些響叮噹的大畫家肯定不曾在如此寒酸的地方下過筆,鄭善禧老師尤其驚人,由於作品尺幅巨大,彎腰在地板上畫著畫著,腳上趿著的藍白拖踩上了畫紙,留下密麻麻鞋底印記,戴武光老師欣然一笑:啊!這樣的點苔法太精彩啦!這一說,鄭老師更是將拖鞋直接踩上淡墨水盤,手舞足蹈在畫紙上踩了個盡興,這也成就了一張筆酣墨暢的獨一無二作品,於我而言真乃大開眼界了。
頃刻間幾件作品已經一一完成,大家相互審閱點評,我看到戴老師在張老師面前的謙謹禮節,也聽到他對數件畫作所提觀點之中肯精闢,在那之前我已和戴老師極為熟識而相處熱絡,知道他的豪爽英氣一如腕上之筆,那一夜更是印象殊深而極其難忘。
扇裡鴛鴦別有情
戴老師喜歡四處旅遊寫生,無論知名飯店或是鄉間小棧他都住得開心。他有一句名言是:五星級飯店如果沒有好的藝術作品就不配五星級。相反的,即使小小客棧,若有了好畫作好書法展陳其間,頓時滿室生春,絕不遜於任何五星級。偶而來到金碧輝煌的豪華飯店,看到的卻是滿牆俗不可耐作品,那會使他興味為之索然。
他喜歡直言無隱,凡事直接說,而私下卻有著極其柔情的一面。有一件他與他太太間的小秘密,透露出他的細緻貼心:每年逢著戴師母生日,戴老師總會提前幾天抽空為太太畫一幅鴛鴦當做生日之禮。這個習慣持續已達數十年之久!
戴武光老師出生於新竹橫山鄉,後來舉家喬遷桃園觀音,小學時有一次老師拿了自己一件水彩畫叫他臨摩,鼓勵他畫完成後送去參賽,但由於每天放學回家總有忙不完的工作,只好偷偷在上其他課時畫畫,這一幕不巧被巡堂的校長看到,那天他便在校長室整整被罰站了三個小時。這樣一個背景之下成長的孩子,誰能料想到他一畫五、六十年,成為一位名聲響亮的大畫家?他從最早的自各大名師作品精心臨摩打基礎功,以寫實作品出發,而後縱筆行走如策馬大漠馳騁無垠草原,如蛟龍翻騰五湖四海,小自盈尺鴛鴦一雙,大至一件作品佔據一個展室幾面牆的壯麗山河、竹籬茅屋群鴨聒然、叢樹間百鳥齊唱,出神入化教人歎為觀止。我曾有幸親賞戴師母出示的幾件鴛鴦私藏,不同年代不同風格,鐵筆柔情則一。
可歎鴛鴦折翼,二○二○年三月三十日戴老師仙逝而去,從此悠雲山草澤,留下我等凡俗塵眾無盡之懷念,但願對對鴛鴦化做老師婉轉的叮嚀:太太呀,妳不會孤單,因為我們已化為鴛鴦,我從來沒有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