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10 01:16:25崔舜華

聯合報副刊-夜行|崔舜華

2017/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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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條街上走了七年。

街其實有一個名字,名為指南路。指南路北接道南橋,是通往市區唯一的途徑,往南則分歧為兩個不同的南地:坐擁巨獸、水鳥與夜行蟲的動物園;另一個南方,是讀書時還荒星蔓草、昆蟲與野草的腥氣如今已被茶香人聲洗滌過的貓空山區;以及據說情侶造訪必將分離的,瓦敗草長指南宮。

來過指南路,便知道這條街有多麼氣窄,窄得幾乎容不下兩車並行。更何況白天街上總是人多,熙來攘往,全是湧出校門覓食的學生和教授。有幾家吃食是經常受眾人青睞的,每一家都主打便宜且分量十足:大馬南洋風味快餐、便宜大盤台式炒飯、紅燒豆腐鴨血加麵免錢。早餐店雞蛋油花滋滋脆響,過午仍汲汲翻著蛋餅。滇南風味過橋米線,鍋湯菜一套僅需百元,師生雜坐併桌吸著熱湯鮮粉,汗滴親密摩沾彼此肘肩。台味混川辣的四川熱炒,回鍋肉片厚實油量,豆乾嫩腴,連洋蔥青椒也金燦燦地耀眼。

吃一條街,約莫就這幾處好去。那時校門旁還有吸菸區,小小一塊紅磚地,擠滿了白霧氤氳,每張臉藏身煙霧之後,即使白晝,也只窺見數十點赤紅星火,吐息之間,閃爍都像流星。

不論白天黑夜,抽菸的人,也僅僅是錯身流過那麼孤寂。

修鞋店,租書店,書局,手搖飲料,連鎖咖啡,水果店,便利商店,日用雜貨,大型超市,藥妝店,郵局……這些店裡人早就知曉,這條街上的人要吃飯,喜新鮮,偶爾生病,生性游離。他們在街上住過長長一段時間,像倦怠的算命師,重複看著一座城滿了又空,空了又滿。找錢遞貨時從不隨便露出笑顏,好像一笑間便洩漏天機。

念書那幾年,從頭到尾把街走了一遍又一遍。沒什麼錢,沒有打工,也沒有來往的朋友,找不到理由不回去那並不想回的家。沿著風雨走廊(我總把這條長廊想得太雅,自以為是《論語》裡頭「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風雩」,實在太過),拖拖拉拉地駝著背脊、背著厚厚的文學史或聲韻學走上山腰,先經過傳播學院,再抵達有一株老鳳凰樹的文學院,若要上通識課則得再往山上爬行,去外語學院或國際中心,聽教授念足三個小時的英文詩。下課時往往趕不上校內接駁公車,便逆著來時的順序慢慢走下山,坡度偏陡,得挺直了背、伸直了腰,一來一回,像從猿猴變成人類。

後來要讀碩士班了。同樣的校園,同樣的山坡和鳳凰樹。好不容易地(經過同父親激烈的爭取──及爭吵),我搬進研究生宿舍。住宿的兩年間,夜間十點或十一點,在宿舍雙人房坐得難熬,房間的一半是另一個陌生的房客,我受不了兩人間無形界線分秒拉鋸的壓迫,便把自己套進T恤、拖鞋,走出校門、去校園外圍的人行道,繞著一只只涼椅上來來回回地走。我剛學會抽菸,談著沒有指望的戀愛,一次,兩次,十次,我撥著無回應的號碼,送出我不求聲音的心。每一次,最終還是狗群兇惡的吠聲讓我廢了念頭(是的,N大校園裡常有一群惡犬出沒,伺機攻擊落單夜歸的女孩,我手無寸鐵,實在怕了牠們,一聽見狗吠就心慌),怏怏地過對街去便利商店買一包菸。年輕時總抽紅偉特,尼古丁濃,焦油香,價錢便宜。點起菸,回身往宿舍走,聽人家說宿舍河裡有水蛇,我便拖著腳步往河堤走去,一邊走一邊抽菸,一吸一吐,夜中散步的情侶和跑者用詫異的眼神盯我,我只是盯著水中游動的黑霧,細長飄忽,幾近無形,因為形狀曖昧,那既像是蛇身,也像我自己的倒影。

也聽說河邊草長處,常有螢火蟲飛舞,但我從未見過一絲半縷的綠色幽光。也許都被一根根的香菸吃掉了。

二十五歲之前,我放任自己過著夜行蟲似的日子。碩三學期初,因為無法再忍受與他人共用一室的宿舍生活,我逃亡也似離開了女生宿舍,半個白天便找到專租學生的廉價雅房。房東是個毫不掩飾其倦怠臉色的瘦男人,我站在幾乎伸手便能觸鍵新光橋下河堤草場的陽台前,迅速瀏覽過整層租客共用的洗衣機、冰箱、浴室和曬衣架。縱使缺陷處處,我貪圖一個月三千五百元的房租而立即簽了約,隔天,我和一個大學時的朋友,他開車,載著我和幾袋黑色塑膠袋(袋子裡是衣褲棉被床單一類布製品)、一只臉盆(裡面還擱著肥皂和牙刷)、一台桌上型電腦和主機,住進這間僅僅四坪大的木板房。

公寓緊鄰新光橋,橋腳下的生活大致仍舊一樣,沒幾個錢,沒多少朋友,沒有固定交談的對象。我在這間傖薄的房裡,豢養出更熟稔的夜行本能。寫論文的一整年,由薄薄的木板牆和單人床、一個塞滿現代文學書籍與論文影印紙的組合式書櫃、一台五間房客共用的雙門舊冰箱,一日一日建砌堆疊起來,最後建成一座破敗的城堡,沒有實體,只是輪廓,常有細小的蟑螂匍匐牆縫,像迷茫於虛無的流民。晝伏夜出的作息更加植入身體,像一只巨大的時鐘,規制我日落而作,日出而息。

日日晏起,我常去新光路上一家賣麵疙瘩的小吃店。店名「京華」,店內總飄逸各種揮之不散的煙雲滷香。這家店的好處是晚晚開門,早早休息,對於熬夜寫論文的研究生來說,下午一、兩點鐘,叫一盤炸餛飩、一碗擱著小白菜的麻醬麵疙瘩,再配一塊嫩得連筷子也夾不上的滷豆腐,麻醬濃稠芬芳,麵疙瘩彈牙、小白菜鮮脆、滷豆腐軟嫩如雲霧,合算起來不過百元,對於得事事攢節的我來說,已是繁華一飯。

滷豆腐麵疙瘩炸餛飩常在晚上七點提前或準時賣完,沒得吃也沒大礙,新光路土地公廟前,鴨血臭豆腐攤半夜才開張。政大烤場的炸烤雞排,肉質柔嫩奇香,調味濃郁,吃畢往往引發更強烈的食慾。沒有招牌、被學生稱作「廢墟」的熱炒攤,炒麵炒飯都加進大量沙茶,一盤炒飯有油亮的肉絲,有翠綠的空心菜,米粒被醬油染得焦黃,很容易飽腹。

有種蟬,總在黑暗裡褪殼。夜晚讓我脫離白日頹廢的人形,十幾本書從桌上攤到床上,每一本都被密密麻麻貼滿彩色標籤、畫上粗細不一的重點。我像一隻頑固的大螞蟻,每天非要搬兩、三千字回巢才甘心。到天光初亮,光線刺進整夜沒睡的眼眶,喚醒整夜沒進食的胃囊。樓下的早餐店清晨五點半開張,我總去點一份起司蛋餅加兩塊薯餅,再去對面馬路轉角的7-11抱回三、四盒麥香紅茶。蛋餅三十元,薯餅三十元,麥香紅茶一盒十元,加起來恰恰不超過一百元,這種世俗瑣事,總是讓我非常快樂。

畢業後我搬離了街,一台自家車,三包衣物加一架筆電,囊括了我在街上七年全部的生活。

而街,就這樣一段一段地,走過便散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