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10 01:19:56崔舜華

幼獅文藝-市場|崔舜華



(攝於宜蘭礁溪)





(幼獅文藝2018年一月號)
 
 最近迷上了逛市場,特別是清晨即啟的早市。所謂的「最近」,約莫不過是這三、四個月,因為過早醒來而衍生出的一種嗜好。
 在發展出逛市場這項嗜好之前,其實是先有了走路的嗜好──特別喜歡一大早就出門,看少少的人在涼絲絲的陽光下,縮著手腳、低著頭地走路,好像每個人都把自己退成一隻繭,各種顏色形狀的繭隻游移在早晨青藍色的街面,顯得這座城市難得也有幾分謙虛和嬌澀。

 清早的市場有一種新生的氣氛,彷彿惺忪著伸展著手腳的小貓,瞇起眼睛試探、打量一批批挽著提袋、推著嬰兒車或撐著傘路過的買客們。逛市場的買客絕大部分都是女性,她們飽經世故的手指,優雅地滑過新鮮的蘋果和橘子表面,輕輕掂量著猶滴著露水的高山包心菜、小白菜或紅蘿蔔;或去魚販那兒,翻一翻還喘著微息的黑亮亮的石斑、剛撈送過來的吐露著舌尖的蛤蠣;或指指端坐木架上、雪白齊整的手壓豆腐,示意裝上兩塊,再踱去肉販跟前,看叼著菸頭的漢子揮刀快斬,遞來一塊紅光粉澤的脊肉或腿肉。

 要知道一個女人怎麼過日子,最好的辦法莫過於窺探她的菜籃。當我們跟蹤她在攤販之間輕步移動的路徑,依據她裝入袋內的食材數量和種類,能推斷出她是獨身或者已有孩子,是小夫妻還是婆媳同住──筊白筍要了一束或兩束?帶的是一片鮭魚腹或整把小銀仔魚?若她一個靈轉側身,殺入特價童裝區,或許可以推斷她應該有個孩子(或至少有名姪子)。如果她兩手空空地站在首飾攤前,單純地翻揀一些可愛燦亮的髮飾耳環,無論她已鬢髮飛霜或仍青絲烏亮,你都能知道在那些各有方圓的女體之內,還掩著一點不老不傷的少女心腸。

 早晨的市場到了正午,開始催生一種狂歡節的氣氛,原本一斤七十算你兩斤一百二,黃澄澄甜柿拼山蕉每籃從八十降價到五十,一把二十元的過貓和韭菜十五元便成交。隨著日頭攀爬,整街人都陷入了一種瑰麗的瘋狂,賣碗盤器皿的,賣桌墊地毯的,賣五金零件的,賣南北乾貨的,以及賣批發成衣的攤販們,攀著彼此的肩頭、扯開嗓門,朝路人的耳朵高聲吼叫,彷若發動著某種純粹靠意志力啟動的神祕咒語。魚身和大骨的小販交換著香菸,煙霧繚繞,融入正午明亮的空氣,使經過的人的眼睛裡也泛著幾分迷茫,

 我為這些市場裡才有的迷你劇場出神。不過,逛市場最主要的動機,卻還是常年積習的戀物癖。
 租賃的公寓附近,下樓,過一條車流湧急的十字路口,走過幾家便利超商和五金行,便來到那座名為「景新」的晨市,景新這個名字,意味著風景常新,而市場確實如此──除了蔬果雞豬、豆腐餅乾火鍋料一類常見的攤販,是一週七日皆盤坐於定點,有幾家攤子僅出沒於週間其中的兩、三天,擺攤位置游移沒定性,總得將市場從頭走到尾(其實也就那麼一條街、兩三道巷子而已),才能確定尋覓的攤家來了或沒來。
 一條街從頭到尾,再加上兩、三道巷弄,大約有五十攤以上的叫賣。我特別喜歡找其中兩家攤子。第一家是在市場內左邊一道巷子的魚攤,瘦瘦的中年攤主人總穿著整套白色工作服,有次看見他偷閒抽菸,被老闆娘半途叫回來弄魚;中年男人抽起菸來多半急促貪快,他抽菸的樣子偏偏好看,再來,他們家現切的鮭魚生魚片總佐以現刨的大量白蘿蔔絲墊底,蘿蔔絲爽脆甘甜,魚生肥美,要價平實。
 第二家是賣零碼成衣的攤子,攤主是一男一女,看不出是不是夫妻,兩人每次現身時都不知從哪裡變魔術似地扛來好幾個比七歲小孩還龐大的黑色塑膠袋,袋子裡傾倒出來是火山泥流般幾百幾千件衣物,一排排掛上組合式衣櫥,熱鬧繁紛好像布料的物種演化史。光是外著,便有各種尺寸、顏色和材質的尼龍風衣、牛仔夾克、長短大衣、皮衣、連帽外套、針織罩衫、毛織披肩、鋪棉外套,更別提數不清的那些剪裁圖樣各異的毛衣、襯衫、背心、洋裝、休閒服、長版T恤、吊帶裙、牛仔褲、毛呢褲、卡其褲、哈倫褲、迷你裙和長紗裙,攤位內更有鏡子供人拎了衣服貼在身上左比右看。攤位前方,男的豪氣叫喊「每件八十元兩件一百五哦!」魔音洗腦般讓一大群婦女朋友們激動得不知所以;女的脖子上掛著軟布尺,專門替客人量下著的腰圍臀圍,免得商品買回去硬是套不上身,不甘啊。
 我向這個攤位貢獻過好幾回一百五十元,從滿架成堆的溫香軟玉之間,揀回五、六件洋裝,三、四件外套加上衣。這些戰利品中,最鍾意的是一件豔紫色天鵝絨低領洋裝與一件長度及踝的重磅洗舊牛仔風衣,以及一件胸口繡著桃色蟠龍、龍身周圍綻放朵朵祥瑞牡丹圖的短版上衣。

 他們家的褲子也有好看的,我卻從未染指,因為每次往身上比畫,多半寬了半截腰身,不能勉強。

 市場混得久了,你於是知道人可以有好幾種活法。你可以剁一隻土雞腿、切一片冬瓜再加一包乾香菇,提回家去用電鍋燉一鍋冬瓜雞湯,在這個季節就是暖和的一餐。你也可以買一條刮了鱗的黃魚,下鍋油炸至骨酥皮脆,或配幾塊豆腐紅燒之,旁邊一鍋白飯主要用來填飽小孩子的胃。或者,你可以(像我一樣)經常地考慮蛋白質和蔬果纖維,避免現成熟食和湯湯水水,固定揀兩束鮮綠菜葉、挑一袋橘柿果物,青菜養生爽口,炒著燉著都好,水果則留著夜裡嘴饞時,兩個人對坐著剝橘子切柿子,或洗一串綠白綠白的無籽葡萄,在夜深靜謐裡吃得滿口酸甜,非常快樂。
 這樣的排列組合是無窮盡的,無論我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屋頂底下是一個人或一群人,走進市場,你總是聽見一個聲音,對你說:「你是有需求的。」對於抱著匱乏過日子的人,永遠有新的需求日復一日地產生,源源不絕,那必然帶來幾分奮發圖強的渴望,渴望去填補、去改變那些生之不足或自我惡瀆。逛市場也許不能讓我們變成更好的人,但絕對可以讓我們感受到,當著一日之始,晨光清晰時,衷心冀求今日新鮮能好過昨日雲煙的那份做人的心意。於是,逛一趟市場好過聽十次說法,而市場是聖潔的,小販是聖潔的,魚鱗和豬骨都是聖潔的。身在市場的我們,正由於昨日的汙濁窮酸與惡意摰念,而因今日裡尚未成型的已然與未然,被拯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