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5-29 11:31:10yuluoke

我的朋友是特工

颜敏如:我的朋友是特工

作者:颜敏如 文章来源:从瑞士出发 点击数:222 更新时间:2008-5-28 1:13:12

这是本奇怪的书,感性、理性显遁交错,让人在阅读过程中不知该如何处理自己。这也是本自然的书,高低起伏、有潜沈有昂扬,如同寻常生活,日出又日落。这是本政治的书,因为内容牵扯出台湾政争中一个鲜为人知的片段,要作者补齐,让读者参与.这也是本爱情的书,娓娓叙述了或许人人都曾有过,却又不尽相同的男女情事,逼迫你我複习回忆,不能将息。我却愿意把它视为一个台湾女子对自己过往做一深度清算的书;当胸怀满溢情绪,脑际充塞话语,说出来就要疯狂,藏起来又会爆破自己,选择全盘托出的告白,也就势在必行而可以理解了。不就有人说,天主被爱所迫而创造了人?

全书主体是阿娟几年前在「媒体对抗」网站「台湾现代油麻菜籽」专栏里文字的构成,读者在开卷起始,必须有被丢掷到过去现场而又突然抽离推回到现时现刻的准备。现今与二十年前,跳接纠葛,当时的心绪成了现在的感动与独白,最是鲜活美味。而所呈现两种不同的文风,既是理性的分析推演,夹议夹叙,也是幽慢笔调所营造出缠绵、不甘、固执以及对自己所爱的不可理喻。

读者透过书中三个主轴看到的,一是作者过往所参与的政治载体,至今仍旧不断有新的发展,让她觉得「并不真正远离」;只要那个滚动的轮子尚未停下,曾经跟着旋转的阿娟便不可能完全平静止息;另一则是与网友的互动经过,这些人的愿意与之往返,当然是基於她的真心诚意以及对她的心生好奇。造假的诚意不可能持久,因为虚情得不到自然界滔滔不绝能源的支持。最后一轴当然就是她的爱情、她的私密、她愿意公开的爱恋,让人为她扼腕、为她庆幸。这三轴如同三根以三角排列紧邻站立而又不停回旋的柱子,阿娟身在其间,柱子带动她穿梭不止,终於兜转出了这本书。

大学时代,当别人顺着自然界的交配定律而大肆谈爱时,她却逆向而行,严重关切国事:「可那时就是以兴邦救国为己任﹐自以为谈情说爱这种儿女私情怎么能佔去我的宝贵大学时间?」於是,台大的觉民社多了这名不同於一般的女子,她也进而成为国民党调查局特工,任务是卧底党外、监听消息、搜集情报。我们的女主角忠实而勤勉,除了一般大学生活之外,更以她特有的方式爱国。

读者可透过书中叙述,略知调查局人员的部份工作内容与方式,想像二十多年前台北繁华喧嚣背后所隐藏着的,为巩固政权而利用热血青年监视自己同胞的违反人权作为。直到阿娟在随时会被查禁的「八十年代」杂志社卧底,调查局的欣喜自是不难想见,却没料到,阿娟心中竟然逐渐酿生对那些致力为台湾各项资源平均分配而以笔为枪作战不懈人们的感佩之情。

然而,不忠实令人心慌,一时间无法换头换脑的痛苦是超过一个没有心机又不懂得设防的大学生所能担当,而阿娟对此一情境着墨不多,只简单地说自己是「那个暗夜卷缩在沙发里,为处在夹缝中无法自拔而无声落泪的怯懦少女」这一点,读者必须读得进去,看得出来。

紧接着恐惧就要发挥它的无敌效应「…谈到美丽岛政治犯在牢狱里的境况,还有家属所遭遇到的骚扰.默默地在一旁听着的我,就幻想着自己如果背叛调查局向党外靠拢时,家人会受到的骚扰、监狱里的酷刑,而眼前这批并没完全接纳我的人,或许无力保护我。势单力孤却已然觉醒的我,处在那个威权时代…谁会同情我、支持我,极可能还会被当作一个负面教材地大加挞伐。」

而向着作战目标倾斜与不知为谁而战的疑虑,阿娟以简单几句表达透彻:「长此下去…只能做个「没有脸的间谍长江一号」,但是「长江一号」面对的是侵略者日本人,我面对的却是根本目的要救台湾的同胞」。

所幸台湾政治人物所坚持的,其实仍有若干相对性讨论空间的「价值」,还不至於需要大量抛头洒血、发动大规模武装革命加以维护的地步,更何况武斗不是我们的传统,也缺乏便利取得武器资源的管道。过去,当国与国之间不是那么紧密联结时,每个国家的每一时期都有它自己的民族英雄,有它的悲欢交集。如今,再多的英雄好汉、忘生趋死,再多的不眠不休、无己无我,已转换成电视搞笑的现成剧本;而所谓「千万人吾往矣」的内里也已经有了太多无法釐清的人事牵扯与利益纠结.然而这并不意味,猛烈地爱乡、爱土、爱家、爱国就註定是要被群众讪笑的傻子。

阿娟身上的政治绿泽,一开始,比较是当初「党外」人物对她的涂抹,不一定是理念、信仰的强势上彩。如果她可以是一个例子,物以类聚的原始便犹如父母之於子女,以身作则往往比赘言冗论来得有效。而这一件抹绿工程竟然在二十多年后才因着一个人而鲜明起来。读者不禁要问,是怎么样的一种心绪,或更好说是情怀,会让人内心的骚动可以穿越时间乖隔,在覆盖密密层层的人生琐事、纷扬骚扰之下,仍然要努力沖拔出土,问一声可是要爱不爱、该理不理?「…午夜梦回,独坐灯下展书而读,执笔欲文时,只觉心如槁灰,这才惊觉禁锢二十年的心灵,已经自设枷锁,练就了「不以物喜,不以物忧」的本事。…然而就在此刻,你翩翩而来,吹皱一池春水…。」

而这个命定,其实是在还不知道有时间存在时的人生预约.

「接着我要打开我好不容易关上的一个感情抽屉﹐我敢打开﹐是因为知道我已经有能力再关上。 」不知这话是何时写的,只晓得她正纠缠在其中时,那感情抽屉并不见得说关就关.当时她急迫到,只要一句「你去吧!」,她就会像是领了圣旨,直捣她内里情愁的缘起,更可以是导致对方灾难的开始。那时,她有着把自己、把对方同时烧焦的疯狂。再读下去,才明白这女人为何如此地犯着癫执;为何把杂志社总编的形影放在心里千遍万遍地翻腾煎搅。细心的读者知道,她的丈夫是不可忽溜的人物,没有他「让她去玩玩」的肚量,以及「他自己了解涉及艺术的创作﹐有时妻子或者丈夫不是最能激发创作欲的人」的成熟与理智,阿娟可能不会只以精神出轨为满足吧。而这「出轨」其实是承续二十多年前不曾开始便已被迫结束的情缘。

我无法了解的是「在网路上自曝情史…对我这么个年纪、身份已曝露的人来说,需要一点愚勇和番癫,我当然有所求,求的是写出来后我就能真正成长…」,只知道,写字是逼自己做自我认识最直接、最残酷的手段,而书写就是为了被阅读.若是依阿娟自己的逻辑,那么书写、自省、成长与被阅读之间,是否就在於对读者反应的需求?在意识到自己的成长之后,更企图要让读者对自己认同?如果读者的认同是一个必要,那么这个成长就不是一般概念上的成熟与自信吧。

「变节」可以因一个人或几个人而造成,目睹事实却极可能是成就变节的关键,「在老干部聚会时,大家不免就谈选情,我就听说国民党对老康阵营的耳语运动内容,说他怎么接受美方资助,竞选总部都是些阴谋份子,看那大字报就有共产党的可疑。我听了,就想到政见发表会旁,老阿婆用颤抖地双手捧着一把钱塞到老康口袋,还有一大堆在办事处自愿跑腿的乡亲…」。如果当初在土耳其婚结不成,回转台湾后再进入原来的境况,就有可能是她「变节」化暗为明的开始。感谢这个结婚的决定,让她只在抽象的心理,而不需要在可留下证据的「人言」或「自白书」上变节,避开了无谓的纷扰甚至危险.阿娟的命谱上是这么註定的。

这书的前半段,我看得有趣却不十分以为然,因为所持的观点和台湾内部的看法并无二致,而我个人就是难以接受岛内看岛内的偏执。直到读了这句话,才稍为安静下来:「…应该是为台湾的民主、进步,培养「一股健全的政治性制衡力量」远胜於独立的追求…」。於是我知道,阿娟即将跳脱迷障,也让我在阅读原稿时,始终有个想婉辞为这书写序的念头逐渐消失。

阿娟从蓝到绿之后,系於心的,比较是对於自身及家人安全的顾虑,而非对於背对原始依从的自责或变节的自悔,因这书中看不到反覆辩证的冲突与折磨。她的情况是否可以某种程度地说明,其实台湾人之间没有非要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有的只是权力的抢夺与不甘示弱的赤裸粗野?如今,两党同样在电子花车上大跳自由民主的艳舞时,如何推出更加暴露、更加猥亵的戏码,也就成了政客争取群众的终极关怀。台湾太小了,在小地方以小资源做小规模的略夺、小格局的计较,并不足以潚洒豪迈.而往往以情绪定调的民族主义崛起,就在於台湾只会无谓地视内,不懂得大开阖地观外,所以,路,越走越窄;话,越说越要让人捧腹。

一直以来,华人少有社会治理的理论实验。在相似理念下为了要争取群众支持所使用的手段,不就是阳明暴力与阴晦险计之间的选择而已?一言堂下,心所想的是如何能登上大堂、取而代之,却不想自发新论,另闢堂室,既可以实力与对方一较长短,更可刺激群众思索、选择。不同於西方,理念之争一向不是华人的传统,其费心钻研的高技,只在於玩弄权术、贪腐祸国,而不是错误政治理念经实验后所带来的灾难,所以没有反省的迫切需要,只有更毒辣的权谋思考。

在土耳其,阿娟让「中国大使馆文化参事夫妇请吃饭」,这让在岛上某些视中国为蛇蠍的人无法了解。曾是国民党调查局的工作人员,也曾是民进党执政前党外杂志的工作人员,在二十多年后,在海外,竟然能和对岸政治宿敌同起同坐,究竟意味着什么?「一个在中国文化薰陶下成长的台湾女子如何产生台湾人意识,在海外面临身份认同的两难,到接触的中国人,如何让我意识到应该跨越血缘、地缘、文化的自限,彼此接纳,利用相同的语言文字与历史的纠结,来建立一个和平共存的世界,而不是互相仇恨的悲惨世界」,这就是胸襟了。而这胸襟却必须是在海外、在多年以后,在一个少有台湾事务干扰的空间并逐步接触不同人事物之后,才有机会获得。如果像阿娟这般的胸襟气魄可以被接纳,甚至值得与之看齐的话,那么台湾必须思索的是,为何岛内的人只能在一个封闭黝暗的隧道里无谓撕杀,无法前行。

「当省籍成为一种社会资源,那就跟宗教或者族群在土耳其成为社会资源一样,必须以政教分离和国家认同来阻止对社会的撕裂。同样的,省籍应该和政治分开,任何政党都不能以省籍来分配其社会资源…」,这就是了。只有在了解其他国家实际情况时,才能以一个全然不同的角度来省视自己。在家揽镜与橱窗映出大街景物中的自己,看起来并不完全相同。侨胞能带来许多足以让台湾借镜的外界讯息,可惜我们的主流无胆媒体却没有这个气魄长期提供外界深度讯息的呈现管道。

在台湾流行数年的「族群撕裂」是个多么离奇的说法!除了原住民,我们不都是汉族?如果意见不同就可以说成是「撕裂」,那么有着犹太人与阿拉伯人共同生活的以色列;只要宗教政党有着背离政教合一的蛛丝马迹,军方立刻严阵以待的土耳其;在首都的年轻男人可以梳理最新奇的叛逆发型,而在荒闢乡野「犯罪」女人就该被石头砸死的伊朗;说阿拉伯语与不说阿拉伯语黑人相互残杀的苏丹达富尔等等,这些国家的情形又该如何形容?我们的媒体、学者曾经费心去搜集其他国家的情势与状况,以提供民众与施政者做为思索台湾议题的参考吗?

这书出示了不同的阅读面向:异国夫妻的相处、一名女子异於一般人的际遇,以及从自身经历所体悟出的台湾走向;特别是后者,没有故意让人读不懂的什么殖民、解构、论述,有的是平实可行的简单作为。

不明白的是,阿娟为何在给我的电邮中将自己比喻成传说里,犹大出卖耶苏后自缢其上的犹大树(紫荆)?是愿意自己像这树一般,急於短暂开尽繁花后,慢慢化做不褪的绿叶陪伴故乡人?还是愿意效法这树可将瘠地变沃土那般,以自身经历提供陷入瘠地里的台湾纷扰,另一其实可以在沃土里成长的新方向?

只知道,这是本完满的书。是婚姻的完满,是拥有过、痴爱过的完满,是无意间短暂涉入台湾政争又能全身而退的完满.岁月迁移,如今书中的人物与政治风景早已不同以往,企图把这书的某段文字、某种看法、某个人物依自己利益加以炒作的人,恐怕要三思了。怎么说话是风格,说什么话是人格,即使不把风格、人格当成终极关怀的人却至少要懂得,人民的智慧将赢得历史,是不容挑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