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1-22 09:04:53賀綾聲

【poetry】 童年或事件及其他

〈童年或事件及其他──敘事詩〉

記不起與誰訴說
二零零三年,七月的某個深夜
雲痛哭過後
這座城市的夏季已經離去
只剩下蒼白的天空
地板上還留著昨日的灰塵
收音機裡不斷重複著颱風來訪時的訊號
窗外沙沙雨聲,下了一整夜
突然我找不到自己的手
因為停電,整個房間更黑了

親愛的,
我不再說些什麼
只好默默地回想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的某個深夜
當午夜之門開啟以後
我乘搭最後一班火車離開童年的城市
沿路的風景像穿上晚禮服般
很快地飛過我的窗前
彷彿是參加夜空開的一場神秘派對
夢中那位喜歡戴星星頸鍊的女孩,是你嗎
與我面對面相望
微笑一下
我就永遠不能再擁有她了
這是小時候曾經寫過的創作
在外婆的家裡看到一幅紫藍色的畫
畫裡面關著一扇門
當時我只有十三歲
喜歡畫內那位蹲在門前沉思的少女
大概是喜歡吧
所以一直佔據了我童年大半數的記憶
於是,每天午後
我都極目張望那個少女的一舉一動
而忽視了掛在日曆上的數字
外婆孤獨得發呆
這個年齡
我多麼渴望自己天生就是擁有超能力的小男孩
只要意念一動就可以開啟這扇門
讓我的心事穿過厚厚的石牆
窺視那少女的生活以致獲得認同
大概在十七歲時
我更決心要成為詩人
世界開始有這樣的敘述:
生命是圓的紅的白的黑的灰的藍的青的甚至七彩的
人是高性能的無奈的邪惡的空虛的軟弱的直至永恆的
城市是街燈的車的行人的道路的路標的建設的引致膨脹的
詩是樹上長出的果子熟後落在地上有人拾起的預言
終身堅持怪誕或荒謬的創作意識長久
可是最初描繪她的一切早已在起點時遺忘
現在每當遇上停電
我都會回憶這段往事
然後將那少女漸漸淡去的神情
藏在枕頭最深的角落裡
繼續在夢中思索
她紫藍色的容貌

親愛的,
我不再說些什麼
只好默默地回想
二零零三年,三月的某個深夜
我打開電視機看到黑色包裹送到伊拉克的門前
孩子們提早醒來,在雨中收集聖誕老人的禮物
戰爭,本來就不是兒童的玩具
陽光一層層融化在春天血裡
整座城市不斷在霧中變瘦
報紙上陸續看見了市政府下沉的遺跡
為了正義,我參加了多次反戰詩晚會
沿著黃昏的方向走
伊拉克的黑夜離一切不遠
每晚,電視熒幕上總是站著一位中年人
他在自己的臉上發佈戰爭的笑
一枚飛彈輕易炸毀街道的皮肉
這是日落後的事
西方的正義詞匯集中央
某位英雄繼續發動春日的風暴
一群詩人不怕死地
展露胸罩內
偽上帝的不良記錄
譬如,某位詩人在反戰詩晚會上
大聲地朗讀:「打唔打仗係一場數字相當驚人o既遊戲/
既是甜蜜,又是苦澀/關於刺激程度/上帝免問/
比如:造愛的高潮/同樣需要/溫柔與暴力」
是啊,反戰詩晚會的最高潮
莫過於詩人們在骷髏上滑雪
疲倦的喉子整晚唸著衰老的反戰詩句
同樣撤消不了英勇軍隊
前進的孤獨
那純潔的良心,同樣被戰火
燒餘一角薄薄的薄薄的紙屑
阿拉的子民哦
也許你們會看見
也許你們看不見
焚燒的衣紙
祝福你們直升天堂
願世人無罪
仇恨的眼睛,得以早日輪迴

親愛的,
我不再說些什麼
只好默默地回想
一九九六年,五月的某個深夜
我決定遷到M城去
午後,更喜歡穿著便鞋走到街上散步
夕陽過後的主教山
孤獨更為感人
很久沒有用這樣疑惑的目光
窺探這裡老去的風景
皇朝海邊站著一群人
站成專屬於某個月份的影子
練習如何突出自己的個性
這時,M城到處皆見
教人怔忡的顏色
我沿著一條又一條小巷
把鄉愁走成黃河的長
每天習慣坐在公園裡讀信
研究這裡到底有沒有某些未命名的小動物
像故鄉的名字同樣陌生
其實,我也不需要極目注視
廣告板上寫著某人的眼神,嘴唇,乳房或膚色
那種種美好的想像
一切與我無關
流動的城市裡流著
流動的人群裡流著
停滯的鄉愁
一不留神啊
親愛的年輕
就敗給一陣不回頭的風
從我臉前掠過的傷痛的感覺
就像當年那個不再回頭望我的女孩
照樣走得很遠很遠……
肚餓嘛,寂寞嘛,我靠著
那張增大尺寸的老地圖上尋找將來
總以為童年喜歡吃的即食麵
已擁有即熟的決心
在M城裡我上了戀愛速成班
愛情嘛,又何需等待三分鐘的沉默

親愛的,
我不再說些什麼
只好默默地回想
二零零三年,四月的某個深夜
SARS,以潛藏的方式靜靜地親近我們
旅客在陽光燦爛的城市裡
大聲地朗讀最冷的詩句
隔壁鄰居因冷
還需深深睡眠
你願意相信他們嗎
或許,只有盲人願意拉著他們的手
在白天裡跳舞
自SARS來了以後
世上再沒有什麼的隱喻比疾病的隱喻更糟了
四月底的最後一天
恐怖的意象急速繁殖
死亡隔著霧向醫務人員揮手
我們必須向隱密的南方致敬
每天都有人走到廣場上
咳著惡毒的詩句
讚美上帝
多麼美好的一天,
口罩以光的速度
佔領了整座城市的街道
SARS來了以後,我極渴望一次旅行
新婚情侶被隔離,或在醫生的指示下
才能不停地做愛
不停地做愛
只為了更顯得愛情的存在
愛在SARS蔓延時
親愛的,你還會親吻我嗎
你還會與我一起去看電影嗎
你還會想我嗎
你寂寞嗎
SARS,我多麼的羨慕你
所有人
都必須學習戴上口罩
歌唱你佔領了的世界

記不起與誰訴說
二零零三年的夏天
颱風過後
我從窗戶窺視午後的風景
小孩開始走上街去踩水
其中最大一聲
莫過於懸吊在最高最冷處的那塊樓牌
墮下的回響
親愛的,
我們如何完備短暫的愛情
在氣象局預設颱風尚未離岸的日子
我們購買了一打公仔麵,
啤酒與避孕套,甚至可以讀本情色詩集
讓冬季攤開床單
設計一次永久性的冬眠
依照窗口每隔數秒收到的風聲
總比SARS時期的暗號更為可怕
岸上,不時有樹身亡
颱風過後
憂愁的你將要離開M城
尋找那朵初夏遠去的最藍的雲
直至夜幕低垂
傘下的心事,再也沒有擔心的必要
我準備用一夜的路燈
陪你失眠

二零零四年,二月的某個深夜
我再沒有說些什麼了
親愛的。


註:本詩為第五屆澳門文學獎新詩組季軍作品。
2003/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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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話:
祝福非常愛我的PA。
這是我生命中最感動的一件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