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1-07 15:26:45做好事

《女兒紅》,2003年11月7日

  繼《京戲啟示錄》之後,相隔七年,李國修再度以自己母親的故事,創作屏風年度大戲《女兒紅》,並以「一段尋找生命安定的旅程」為新戲作下註解。

  全劇以風屏劇團團長李修國面對低迷的劇場事業,瀕臨破裂的夫妻關係,還有自身的「尋根之旅」為主線。以修國透過的自家大姊的口述,開始回溯母親的成年往事。

  相較於中華商場/台灣生活面目清晰的後段主戲,展示母親大陸生活的上半場,處處顯得沉重意念大過形象。像是小情侶私奔,或娘親死前的重點情節,台詞設計血肉不足,卻又希望演員表演的掙扎痛苦的複雜情緒,常會出現三四個角色杵在台上,戲劇節奏奇慢無比的尷尬狀態。或是文革的批鬥,原是可以大顯身手的壯觀場面,不知是邀演學生的生疏,還是為表現村民的恐慌,村民與翠玉、愛民的一搭一唱,「肅殺」的清算氛圍始終湯湯水水。尤其,翠玉就地拉屎,雖然緊接著的爆破震撼效果與屍橫遍野的靜止畫面,撐起了不堪與荒誕的力道﹔但崔連長的角色刻劃,與眾解放軍圍成一圈掩護的排場處理,都有失戲謔的分寸。另一方面,宜幸娘家的客家人家庭成員表演風格與突兀於全劇之外(「董月花」附身?)。滑稽的口音,印名片習慣的不可信,加上太過牽強的際遇,容易讓人誤會展雄是一個油滑輕浮的年輕人,難以體會、同情。

  上半場,姚坤君、徐堰鈴主要扮演的大姊與宜幸,常淪為口述歷史的功能性角色,沒有演技施展的空間(到下半場問題依然存在)。只有修國的岳母(邱月婷飾)與母親(楊淇飾)有實在的生活情緒或略具層次的形象流露。

  還有,排山倒海而來的客家與山東俗諺,代表了來自民間的聲音,與老百姓的市井生命體驗。在上半場時,就像一幅幅巨型的匾額掛滿了台上(意象上,非實際畫面上),醒目、刻意、充滿了認同意味,卻與戲無法產生詩意的連結,而且也造成觀眾理解上的困難(部分俗諺並不是字幕打出來觀眾就會懂,難道每一件事情都要靠節目單嗎?)

  但下半場的戲,從修國開始積極與回憶對話、詰問的行動中,時空交錯的況味無限凝鍊了起來!生硬的口述歷史開始轉化為修國內心一連串:逃避、逼視、真相揭露、痛悔,以及最終「與生命起源」合好如初的自我解救過程。尤其編導「李國修」扮演各時期的修國,一面跳進跳出的從旁追溯﹔一面又將「做鞋的」(父親)當年不滿母親代妹成婚,或在楊小姐與母親扭打成一團時,在一旁冷眼相對、脫口叫母親「滾出家門」的惡劣行徑一一再現,並且於「情境再現」的當下,親自扮演父親。在此,戲裡/戲外「心理治療」的驚人辨証結構翻至新高點,也讓《女兒紅》成為非李國修主演不可,若有後人搬演,恐怕也會完全失去意義的「自指性」劇目。全劇最驚心動魄的一場戲,在「說書的」轉身離去後展開。「悔不當初」的人類普遍心理機制,於中年修國對青年修國的糾葛互動間(責備錯過重大事件、連忙確定日期、預告母親後事),找到了一種真摯動人的戲劇化形式。「你愛媽媽嗎?」、「我不愛她..」、「你說謊..」,略顯直曝的自我審判與譴責,不知為何,深具可怕的撕裂心腸效果,筆者四周的觀眾(包括筆者)都開始大量的流失水分..。「屏風表演班」一向自我期許的「結構與解構、一人多角」演出特色,為亙古流行的「家庭問題」題材,添上了形式與內容完整結合的新頁。

  《女兒紅》舞台設計工程浩大。可惜上半場破敗的大陸家園,因為戲的血肉不足,每每遭到無效的池魚之殃。客家三合院採平面景板處理,與全劇風格不一。但中華商場的時光長廊,兼具寫實性與回憶長河般的象徵寫意性,令人印象深刻。音樂設計難得的精緻,頗具電影配樂的水平﹔但時有渲染過頭之嫌,有時戲的情緒根本不到,音樂在旁邊張揚又激昂,反而教人疏離。

  值得一提的是,因為綠光劇團《人間條件》的第三次加演,讓《人間條件》與《女兒紅》,在相隔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接連於國家戲劇院的舞台上呈現。同樣是台灣深具影響力的中年創作者(吳念真/李國修),同樣是標榜面對時局無奈的「小老百姓心境」﹔兩位創作者不約而同的,皆以上一代的生命歷程追溯,作為下一代繼續勇敢活在島國上的生存出路。雖然,創作角度與動機極不一致,但各自作品的風格展現,包括:語言的運用(輪轉台語滿場飛/山東話、客家話、國語交雜)、表演的風格(野台化、綜藝化/寫實)、戲劇氛圍(酸甜苦辣、通俗爆笑/內斂幽微、虔誠反思),不僅是「戲劇美學」不同取捨,也是戲裡/戲外/本省籍劇作家/外省第二代劇作家,一次「台灣經驗」的有趣對照。


─2003/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