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老師的兒子，唯一的獨子雷大鵬，帶著蔡老師的骨灰踏入國門。近來顯少回國的舞者雷大鵬，再踏入台灣竟是為母親送行。說來諷刺，蔡瑞月文化基金會只有趁此「敏感時刻」，才能向台北市文化局借到舞蹈社原址的一周使用權，在蔡老師一生心血所在地舉辦為期一周的「蔡瑞月文物展」；更巧妙的是，為難文化基金會多時的台北市文化局，終於同意在告別式前一天的7月１日，與基金會舉行象徵性的簽約儀式。

位於中山北路二段48巷內的舞蹈社原址，在1994年曾經面臨拆除的危機，當時幾十個民間藝術團體站出來爭取保存，在颱風天裡吊在高處舞蹈接力演出，終於獲得市府暫緩拆除的決定。1999年明定為「市定古蹟」，卻在十天後遭人縱火焚燬，至今仍是玄案。現在舞蹈社四周已是高樓林立，一邊是台新金控大樓，一邊是捷運大樓，低矮的日式建築陷於其中容易遭人遺忘。即因如此，更彰顯其定為古蹟的重要性。只是舊時代打壓本土藝術的慣性，在新時代裡是否已不復存在，仍有待商榷。

汪其楣在編導演出「舞者阿月」後，成為代言蔡老師的不二人選。7月1日晚上的追思晚會，有幸得到汪老師的主持。與會者每人領取一朵紅玫瑰，一同繞行舞蹈社外圍三圈，在圍牆外聽取唱詩歌頌後，進入館內瀏覽文物，隨後坐在館內庭園草地，追思蔡老師的過往。一段蔡老師舞作的集錦，由五段舞作接續演出，包括龍宮奇緣的阿端、死與少女、傀儡、印度之歌、及蔡老師自述生平的獨舞組成，讓尚未見識其舞作的年輕人，有一親芳澤的機會。雖然只有短短20分鐘的舞蹈，卻讓人不得不佩服她的編舞才能，憾於她未能待在台灣繼續創作。

我不知怎麼的，從進入舞蹈社開始，就不由得留下眼淚。我問我自己，為何感到哀傷，畢竟蔡瑞月與我非親非故，舞蹈更是和我八竿子打不著，一個連作體操都會摔跤的人，能跟舞蹈扯上甚麼關係？我知道，我哀悼的是一個偉大的台灣菁英，活著的時候無法見容於當時的台灣政府，只有死後才能回到台灣，回到一生心血所在的舞蹈社；我哀悼的是一個不問政治的人，無端蹲三年黑牢，直到出獄時才問人家，她是因何罪而入獄，入獄時的她甚至不知中國有國民黨與共產黨之分；我哀悼的是不論當初她離開台灣移民澳洲的原因，是由於「晚霞」一劇遭禁演而對政府以政治干預藝術感到絕望，還是為了易於追尋在中國的夫婿雷石榆，甚或兩者都有，都不能掩蓋台灣留不住她的事實；我哀悼的是1990年好不容易在保定見到了朝思暮想的雷石榆，對方已再婚的事實使兩人團圓夢碎，雷也在六年後去世，孑然一身的蔡瑞月，在異鄉的孤寂生活，還有何可求呢？

來賓致詞是重要的一段，卻也是最難掌握的一段。文化局廖咸浩局長說，蔡老師以愛征服一切，以愛的力量進行偉大的創作、克服人生的不可逆料。我心裡想著，若不是早上文化局已趕著與蔡瑞月文化基金會完成簽約儀式，你廖局長現在敢來此地參加追思嗎？包括台北市副市長XXX(抱歉我不記得姓名)，一付拿著滿手棒棒糖，專程來給糖吃似的致詞，讓我覺得他還是不要說話比較好。還是藝文界人士的致詞最為得體。高齡的田媽媽(田孟淑)，杵著拐杖奮力講話，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田孟淑是美麗島事件受難者之一，是台灣早期民主運動鬥士。

不過我對於來賓形容蔡瑞月以真誠的愛，化解人生殘缺的讚賞，頗有微詞。這是完全的無助所造成的啊！就像阿Q一般，對環境的壓迫無力反抗，長期下來只能說服自己以愛與寬恕來度過這一切的不公允，這是極度的悲哀啊！這是不得不然的悲慘命運啊！不然叫蔡瑞月如何度過外力所造成的殘缺人生？這不該是讚賞，而是悲愴、憐憫與同情！

由於蔡老師一生的屬性，容易吸引政治受難及早期民主運動人士與會，這是一般來賓自願上台致詞時，難以預測的場面。一名自稱差點因政治迫害入獄的人，上台大聲呼喊，要愛台灣這塊土地，這塊土地是多麼芬芳等云云。我想，目前相對安定的台灣社會，偏激者的行為難獲認同，但至少我必須佩服他們一點，他們擁有我所沒有的「勇氣」，一種敢於說出心中的話的勇氣，一種敢於表現自我的勇氣。相對於我這種受過高等教育者，明明沒有勇氣向大家表達與眾不同的看法，卻以避免偏激合群利群為藉口，躲藏在維護社會祥和氣氛的保護傘下。原來，我，才是真正的阿Q！

追思晚會在「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歌聲中，來賓將手中玫瑰一一插上樹幹的祝福聲中結束。未來舞蹈社的命運為何，尚不可逆料，只希望文化局說話算話，儘速完成正式簽約並進行適當修復工作。雖然已定為古蹟即是公產，古蹟內物品解釋權若不歸基金會，也絕對不歸文化局，否則難脫昔日政府以藝術服務政治之偏差，有歷史重演之危機。但望以蔡瑞月一生之例，能在未來的台灣歷史中銷聲匿跡，新時代該去除舊時代藐視人權之誤，否則，差別幾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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