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的詩酒人生~10
唐朝詩人劉夢得寫過「瀟湘神」兩首: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雲物至今愁。若問二妃何處所?零陵香草露中秋。」
「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湘思,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
瀟、湘二水會於湖南零陵,所以瀟湘是不可分的,在詩詞中,所有的深情、思念,都可以用瀟湘兩字來表達、隱喻,用這故事譜成的「湘江曲」,自然是美極而哀,現在是聽不著了,想當年一定讓不少文人為之泣下,愁酒也不知多喝了幾杯。
更漏子
夢期疏,書約誤,腸斷夜窗風雨。
燈暈冷,漏聲遙,酒消愁未消。
想天涯,芳草碧,人與芳春俱客。
憑杜宇,向江城,好啼兩三聲。
這是宋朝詞人王大簡的作品。「燈暈冷,漏聲遙」講的是夜伴孤燈又聞更漏的哀淒情景,此時酒已醒,新愁又來,自然是愁未消。
「杜宇」指「杜鵑鳥」。據說,杜宇是古時蜀國的君主,又稱「望帝」,唐詩「望帝春心託杜鵑」就指杜宇的故事。望帝很受蜀人的愛戴,有一年春天二月,杜宇歸隱,把王位傳給宰相開明,當時正是鵑鳥啼叫的時候,蜀人很懷念他,便把鵑鳥稱為「杜宇」,詩詞中的「蜀鳥」也指杜鵑鳥。不過另一種說法卻不一樣,指稱杜宇私通宰相開明的妻子,後來自己覺得慚愧而死去,靈魂化為鵑鳥,所以鵑鳥被稱為「杜宇」或「杜鵑」。宋朝寇準寫過「杜鵑啼處血成花」,聽說杜宇鳥哀泣成血,化成的也就是杜鵑花。
鵑鳥口大尾長,叫聲淒厲,而且是向著北方啼叫,聽說每一聲都像在叫「不如歸去」,容易讓遊子起了鄉思,所以這鳥又稱「子規」。不論稱「杜宇」、「杜鵑」或「子規」,在中國文人眼中,都是哀思,尤其客居他鄉,夜半聞子規,更是心裡泣血。
月當窗
看朱成碧,曾醉梅花側。相遇匆匆相別,又爭似,不相識。
南北,幾時重見得?最苦,子規啼處,一片月,當窗白。
這是宋朝詞人張輯的作品。會「看朱成碧」,自然是醉了。醉而客居觀月,月夜又聞子規啼,難怪文人稱此「最苦」。子規啼聲淒厲,聽說也有泣血而死的,更讓文人為之傾倒。另一詞人王質寫了一首專門描述子規啼的作品:
聞杜鵑
眼將穿,腸欲裂,聲聲似向春風說。春色飄零,自是人間客。
不成淚,都成血,暮暮朝朝何曾歇?叫徹斜陽,又見空山月。
歷來關於杜宇、杜鵑、子規的文字很多,大抵都是哀聲,有點像砧上搗製冬衣的聲音,都會讓遊子興起返鄉不得的愁思。文人喝酒,有人聽到的是這種哀聲,有人聽到的是絲竹聲,而絲竹聲未必都是悅耳的,其中也有很多酒後的哀聲。
一剪梅
十年愁眼淚巴巴,今日思家,明日思家。
一團燕月照窗紗,樓上胡笳,塞上胡笳。
玉人勸我酌流霞,急撚琵琶。
一從別後各天涯,欲寄梅花,莫寄梅花。
這是南宋詞人汪元量被元兵俘往北方的作品。胡笳這種樂器的聲音也是哀怨的,塞外的胡笳聲和歌樓上的胡笳聲在想像中交錯,也就想起南邊故國遠方的人。琵琶這樂器奏出的也是怨曲,妳急撚、緩撚也沒用,反正盡是愁思。
寄梅花是典故,把江南春色托梅花寄給遠方之人。可是寄了梅花之後,你或許有了春色就不回來;不寄梅花又怕你太過寂寞,真不知如何是好。「欲寄梅花,莫寄梅花」,有點元朝姚燧散曲:「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心千萬難。」的味道。
琵琶能奏哀曲,聽歌的人未必弄壞心情,但看所持的心意如何,像歐陽修這樣的大家、這樣的醉翁,持酒聽歌,自然會有不同的作品。
浣溪沙
堤上遊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重人。綠楊樓外出秋千。
白髮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尊前。
「六么」是琵琶曲名。白居易「琵琶行」寫道:「輕攏慢撚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么。」歐陽修在「六么催拍盞頻傳」之中,還能「白髮戴花君莫笑」,還能有「人生何處似尊前」之嘆,就是另一種胸襟和氣度,不能只視為「及時行樂」。
自號「山谷老人」的「蘇門四學士」之一黃庭堅,也有和歐陽修類似的心境:
鷓鴣天
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乾。
風前橫笛斜吹雨,醉裡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無情歌杯盡清歡。
黃花白髮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
黃庭堅的「付與時人冷眼看」,比歐陽修的「白髮戴花君莫笑」多了幾許的不稱意,意境上略差,不純粹是心甘情願的自在,已經多了幾分狂態。
清平樂
今朝欲去,忽有留人處。說與江頭楊柳樹,繫我扁舟且住。
十分酒與詩腸,難禁冷落秋光。供取春風一笑,狂夫到老猶狂。
這是和歐、黃同為宋朝詞人的戴復古作品。戴復古的狂態自露,和黃庭堅略有不同,大抵更為率直。例如,戴復古還有這樣的作品:
西江月
宿酒纔醒又醉,春窗欲雨還晴。柳邊花底聽鶯聲,白髮莫教臨晚鏡。
過隙光陰易去,浮雲富貴難憑。但將一笑對公卿,我是無名百姓。
詩人詞人離不開酒席,入耳的聲音也能化成各種愁緒,而這都是仰賴酒來催化,有如陸游、陸放翁的「慣眠古驛常安枕,熟聽陽關不慘顏」,也有如晏幾道、晏小山的「午醉西橋夕未醒,雨花淒斷不堪聽」,情境不一。宋朝另一詞人晁沖之看盡了柳堤離別,也不禁問了一句:「試問無情堤上柳,也應厭聽離歌?」,也因此發出「把酒勸君,閒愁莫聽,留取笙歌住」的期待。如何由悲入淡,需要一些本事。
醉鄉春
喚起一聲人悄,衾冷夢寒窗曉。瘴雨過,海棠開,春色又添多少?
社甕釀成微笑,半破癭瓢共舀。覺傾倒,急投床,醉鄉廣大人間小。
這是秦觀、秦少遊的作品。有一天他醉在一個老書生家,當地有海棠橋,到處都開有海棠花,第二天早上被鳥叫聲驚醒,發現一片春色大好,此時再投醉鄉也無妨。
「喚起」是一種鳥的名稱,又稱「春喚」、「報春鳥」,最常於春天的早上鳴叫。醉酒之後被報春鳥喚醒,即使前一晚聞胡笳、琵琶、羌笛,哪怕是空階夜雨、子規夜啼,這時看到海棠花開的春色,心情自然大好。
社甕是春社釀酒的甕子,因為心情好,這酒在詞人眼中也「釀成微笑」,可愛至極。直至再醉,只要倒在床上,也可以自以為醉鄉廣大,相形之下,人間未免太小了。
秦少遊的作品少有這股的人生趣味,也許換一個場景,這「喚起」的鳥鳴就不一樣了。例如唐人金昌緒寫:「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這黃鶯的叫聲驚醒我的夢,我在夢中無法到遼西和郎君會面,難道不該打起它們,讓我繼續作夢嗎?
御街行
霜風漸緊寒侵被,聽孤雁,聲嘹唳,一聲聲送一聲悲。
雲淡碧天如水。披衣起,告雁兒略住,聽我些兒事。
塔兒南畔,城兒裡,第三個,橋兒外,瀕河西岸小紅樓,
門外梧桐雕砌。請教且與,低聲飛過,那裡有人人無寐。
這是宋朝無名氏的作品,雖然沒酒,內容相當清新,手法也很特殊,怨而不哀。詞人自己睡不著,半夜聽著孤雁的叫聲,深怕這雁子飛過情人家也擾亂對方思念自己的情緒,只好仔細叮嚀,到了那個塔、那個城、那個橋、那個樓,一定要輕輕、靜靜,不要吵到她,因為她一定也是睡不著而專心想念著我。
同是鳥鳴。聽在文人耳中就是不同,看來是心情的不同。詩人、詞人飲酒聞聲,其實是未聞,完全還只是停留在酒和心情的層面。因此一代名將岳飛也不免在他「滿江紅」之外的詞作中哀嘆:「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絃斷有誰聽?」如此心境,只好再喝一杯吧?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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