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的詩酒人生~3
喝酒能斷腸,腸斷才能喝酒。無論相思、離別、感時、觸景,都有一大堆的閒愁,但是酒醒之後,多半還是愁更愁。喝酒的人都有一種恍惚的經驗,就是能夠摸索找到回家的路,所以南唐李後主有「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的句子,雖然往醉鄉的路好走,未嘗不是「醉了以後,路才好走」的意思。有時,醉醒不是在家裡,而是在原來喝酒的地方,時空似乎沒有變化,連愁緒也絲毫未減,這又是另一種情境。喝醉了以後有沒有人扶你?閒愁需不需要別人照料?這也是酒國裡另外的話題。總之,醉與醒,這兩個同為「酒」字邊的心境,一直都很迷離淒美的。
青玉案
年年社日停針線,怎忍見、雙飛燕?
今日江城春 已半,一身猶在,亂山深處,寂寞溪橋畔。
春衫著破誰針線?點點行行淚痕滿。
落日解鞍芳 草岸,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這是宋朝另一詞人黃公紹的作品,但也有人說是無名氏所作。每年立春、立秋前後,不久都要祭社神,也就是土地神,各地村落都立春社、秋社。社日當天男女一起祭拜,是停止針線作活的,當時也是燕來、燕去的時候,所以有詠燕詩寫到「長到春秋社前後,為誰去了為誰來?」以燕子來描述心情。社日祭拜也喝酒,稱為社酒。在黃公紹的「青玉案」裡,他身在異鄉,既然是「今日江城春已半」,起首的「社日」就是指「春社」,見到的燕子就是春天歸來雙雙對對的燕子。李白詩寫著「雙燕復雙燕,雙飛令人羨」,只不過自己是一個人,「怎忍見,雙飛燕?」,喝的自然也是愁極的社酒。
上闋以「年年社日停針線」起首,下闋以「春衫著破誰針線」起首,遙相呼應。以前只是年年社日不做針線這類的事,現在即使不是社日,平常時候再也沒有貼心的人在身邊為自己縫補衣服了。在社日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候,想起了這樣的寂寞,難免「點點行行淚痕滿」。
詞評家喜歡黃公紹「青玉案」結尾的「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三句。有人說「這不是風流放蕩,只是一腔血淚」,有人說這三句「語淡而情濃,事淡而言深」。不管如何,這三句來得奇妙,幽怨之情如江水逼來,更以「醉也無人管」最是哀怨。
唐朝有一首詞是無名氏所作,很風趣,講的是醉了有人管,卻管得很無奈。
醉公子
門外狗兒吠,知是蕭郎至。*襪下香階,冤家今 夜醉。
扶得入羅帷,不肯脫羅衣。醉則從他醉,還勝獨 眠時。
這恐怕是很多酒徒太太共同的心聲。另一半喝醉了回家,自己不照顧,誰照顧?詞中的男女關係應不是夫妻,否則也不會珍惜和一個醉漢同床,畢竟「還勝獨眠時」。
酒可以獨飲,也可以和眾人一起飲,醉了的時候或許有人扶持,但也可能真是無人管,和多少人一起喝酒是無關的,全看當時的情緒、感覺而定。如果無人管,醉醒的時候又是一種心情。古今描述醉醒的情境,最有名可能是柳永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雨霖鈴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沈沈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這原是秋天寒蟬聲中送別的作品,向來為眾家所喜愛。其中像「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已極淒切;又如「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更是寂寞得可以。真的是多情人自古以來就是會因離別而感傷。
「都門帳飲」是在京城門外設帳蓬餞別。這一喝,因為送別的心情極差,必然是喝醉了。朋友已走,我也醉了,等到被清晨的風吹醒了酒,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岸邊是有楊柳,天上是有殘月,這一切美景又如何?反正還是離別的愁緒。想想,以後就算有各種心情、各種感觸,也找不到知心的人訴說了。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是歷來酒徒共同的心境。有好事者因此編排一些笑話,例如喝醉了想吐,才到岸邊,吐完了略為清醒,才見到原來有風、有樹、有月。也有人說他是喝太多了隨地如廁,也突然才見一片淒涼美景。這是開玩笑的說法,其實不管真相如何,喝著斷腸酒,酒醒的心情只有當事人曉得,真正是:「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據說當時有一個和尚法明,喜歡喝酒,醉了就唱柳永的詞,大家稱他「瘋和尚」。有一天法明突然告訴寺裡其他和尚,他明天就要過世,大家自然不信,隔天法明穿戴整齊,果然就死了,死前還留有一詩給其他和尚:「平生醉裡顛蹶,醉裡卻有分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和尚死前還是唱柳永的詞,這「今宵酒醒何處」真是千古絕唱。
柳永,字耆卿,行七,又稱柳七,本名三變,後來當了官才改名永。官至屯田員外郎,所以也稱柳屯田。關於他的軼事相當多。
柳永的作品非常幽豔,只要新作一出,歌妓們爭相學唱,連當時到宋朝的西夏使節都注意到此事,說過:「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柳永死在湖北襄陽之後,很多歌女湊錢葬他,每年清明還一起上墳祭弔,稱為「弔柳七」,或是「弔柳會」,有人在他的墳上題詩:「樂遊園上妓如雲,盡上風流柳七墳。可笑紛紛縉紳輩,憐才不及眾紅裙。」慢慢不只歌女,連文人雅士也常攜酒參與這個盛會,大家吟詩作對,好不熱鬧。清代詩人王士禎也寫過「殘月曉風仙掌路,何人為弔柳屯田」的詩作,追憶此事。
柳永的才華洋溢,只因詞作廣於歌坊酒肆之中流傳,而且用字遣辭總有幽豔之意,一些自視為正統的文人對他的評價就不好了,連當時的皇帝宋仁宗對柳永都有意見。據說,有人向宋仁宗推薦柳永,皇帝問說「是不是填詞的那個柳三變?」推薦的人說:「對。」宋仁宗說:「那就叫他去填詞吧!」竟然是不給他官做。柳永因此也不得志而更流連於酒館歌坊,對外自稱:「我就是奉旨填詞的柳三變。」
也有一種說法是,柳三變先前寫過「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樣的句子,宋仁宗時他考上了進士,但是皇帝特別刷掉他,還說:「那就去淺斟低唱,要這浮名幹什麼?」柳三變就這樣,又等了幾年才真正上了榜,當了官,也因此把柳三變的名字改為柳永。
如此的才子,如此的境遇,也難怪他的感觸更加比別人深刻了。
蝶戀花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 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 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這雖是「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思人作品,柳永未嘗不是寫出自己的幽怨。官途上不得志,寄情歌坊酒肆間,也才有「擬把疏狂圖一醉」的想法。可是,這愁還是揮不去的,勉強飲酒作樂,還是沒什麼情味,想要喝醉來解愁,因為感受不到什麼情味,這喝酒作樂的事也看淡了。只不過對自己的才情是自視很高的,衣帶漸寬終不悔,如何憔悴也無妨,我還是寫我的詩,喝我的酒,繼續疏狂罷了。
不過,柳永的情懷歸情懷,他還是有很多真的是稱得上「豔」的作品,有時就因為這「豔意」,就掩蓋了他的才情,是文學道統之士為他可惜的地方。
浪淘沙慢
夢覺透窗風一線,寒燈吹熄。
那堪酒醒,又聞空階夜雨頻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
負佳人、幾許盟言,便忍把、從前歡會,陡頓翻成憂戚。
愁極,再三追思,洞房深處,幾度飲散歌闌,香暖鴛鴦被。
豈暫時疏散,費伊心力。殢雲尤雨, 有萬般千種,相憐相惜。
恰到如今,天長漏永,無端自家疏隔。知何時、 卻擁秦雲態?
願低幃昵枕,輕輕細說與,江鄉夜夜,數寒更思憶。
昵,親近的意思,「願低幃昵枕」是期待有一天和佳人重逢,幃幕低垂,靠緊她的枕頭,一邊輕輕向她訴說:這幾年來流落江鄉,每個寒冷的晚上都數著更漏,真是一直想念妳啊!「願低幃昵枕,輕輕訴說與,江鄉夜夜,數寒更思憶」,像這樣深情的句子,也只是酒後的呢喃,也只有柳永寫得出來,難怪是「有萬般千種,相憐相惜」,也難怪其他文人誤會而批評他的格調。
其實,就意境而論,柳永的詩格還不差。例如「那堪酒醒,又聞空階,夜雨頻滴」,寫的是酒醒心情,和「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情景雖不同,落寞與寂寥則同一。半夜醒著,雨水敲擊台階的聲音忽大忽小、忽快忽慢,忽有忽無,隨著心情起伏不定,相信是很多失意人有過的經驗。宋朝另一詞人蔣捷有一名作「虞美人」如下:「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酒醒又聞空階夜雨,就是這麼深沉的悲哀,說柳永這是豔詞,也不是很恰當。
八聲甘州
對瀟灑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漸霜風淒緊, 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
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
歎年來 蹤跡,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妝樓凝望,誤幾回 、天際識歸舟?
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這也是柳永的另一名作,寫景、寫歸思,不忘提到佳人在妝樓凝望,應該是「情詩」而不是「豔詞」。而作品中脫俗處,連蘇東坡也要擊節讚賞。蘇東坡就說:「人皆言柳耆卿詞俗,然如『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唐人佳處,不過如此。」蘇東坡稱許的是柳永寫景,但柳永寫情是平鋪直敘,坦蕩蕩而來,所以有人把柳詞和杜甫的詩相提,強調二者都不華麗表功。
從「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到「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可以看到詞人的執著。執著於各種愁思,執著於酒,乃至執著於醉酒,都在保存真性情而已,偶有豔麗幽婉的文字,也不足為奇了。就像「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一代名臣范仲淹,不也有「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的真情?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