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17 07:54:32幻羽

閒話“江湖”中國、中國“江湖”(下)

                               閒話“江湖”中國、中國“江湖”()

<>中國人“武俠癖”江湖是母體:《鹿鼎記》道盡江湖顛覆儒教真相。

江湖對國人的影響遠不止于此,中國人崇拜武俠聞名於世,不僅武俠書報暢銷海內外,武俠背景的功夫電影更打入了世界電影之都好萊塢。要理解中國人何以偏愛武俠,人人都想做“老大”,一切還須從江湖說起。沒有江湖化,便沒有武俠崇拜。

有一種淺顯的解釋,說武俠是中國文化的英雄。此言差矣,武俠只是梟雄,不是英雄。英雄何指?譬如孫武、吳起、霍去病、衛青、岳飛、戚繼光、文天祥、林則徐,他們是拿俸祿的。這很關鍵,拿俸祿說明身處合法正統體制內,維護正式規則,這是非江湖與江湖的界限,是第一個要點。梟雄是誰?是宋江、晁蓋、韋小寶、黃金榮、杜月笙、許大馬棒、“座山雕”,他們沒人發餉,沒朝廷出糧,靠自己去打砸搶,去巧取豪奪。這也很重要,是第二個要點,是靠搶,靠製造社會不公,而不是靠勞動。實際上,文學傳統早有默認分類,前者是英雄故事,後者是豪俠故事,自古各有流派,各有受眾。英雄不打家劫舍,豪俠離不了打家劫舍。至於“成者王侯敗者賊”的說辭,仿佛混淆英雄與梟雄的界限,其實不然,它只說明梟雄和英雄是可轉換的,並無絕對界限。梟雄放棄打家劫舍,皈依合法正統,或者創建正式規則,便是王侯,可自稱英雄。得了正統,即可收租派稅,誰還打家劫舍?譬如劉邦、朱元璋等。

還有一種解釋,說國人崇拜武俠是對暴力的崇尚,這話雖沾點邊,卻不靠譜。論暴力革命,秦始皇、李世民、成吉思汗都是領袖,但這三人與武俠毫無關涉,從未有好事者將之劃入武俠。他們是英雄而不是梟雄,是創立政治制度的政治家,而不是體制外的江湖豪俠。

武俠的文化母體是江湖。武俠首先是“俠”,其次是“武”,合而為一為擁有武功的俠客。俠,即是游離體制外的實力人物。武俠是江湖英雄,是江湖文化語境崇拜的偶像,其崇拜者遍及大眾。這大眾,狹義上是道上嘍囉;廣義上是被江湖化的普羅大眾,是有江湖氣的百姓。

拳腳功夫加上義氣,是立足江湖的兩樣法寶。一般說江湖分三教九流,下下等是那些食不果腹、風餐露宿的流浪漢,上上等是混得有模有樣、悠游自在的武俠,專以仗義行俠名義打家劫舍。武俠崇拜是泛江湖子民對江湖豪俠的崇拜,是下下等對上上等的羡慕,這是武俠崇拜的由來。

中國人何以獨具“武俠癖”?武俠故事給予深陷江湖氤氳的小人物,一個做白日夢的機會,使其從中尋求自我解脫和昇華。夢境與現實的江湖互為表裏,同屬一個精神體系。江湖化越深,就越崇拜武俠,武俠故事就越流行。武俠文化流行與社會江湖化之間具有高度相關性,清朝比明朝流行,民國比清朝流行,“文化大革命”後比“文化大革命”前流行,兩相比較便彰顯了體制管理真空與武俠文化盛行的淵源。只要正式規則鬆懈,非正式規則就氾濫;只要非正式規則氾濫,武俠故事就繁榮昌盛。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在此呈現負相關。

當然,武俠寫家並非都屬氾濫貨色,也有高明先生,境界直逼思想大師。此非戲言,許多中文系教授不屑于武俠小說,筆者不能苟同。華羅庚稱武俠小說是成年人童話,往褒義說確系如此,背後蘊含精深的道理。譬如,對揭露中國近代史上江湖顛覆儒教制度這一黑幕,凸顯兩千年來的空前制度危機,當數金庸的《鹿鼎記》最一針見血。

韋小寶這一人物設置,在文學技巧上是對近代中華文明的暗喻和反諷,講義氣、不擇手段、有奶便是娘……反而飛黃騰達,美女如雲,令人豔羨。它反映了一種高度江湖化的社會倫理和價值結構,只不過普通中國人渾然不覺,“潤物細無聲”地嵌入了國人的集體無意識。韋小寶的故事揭示了近代秩序江湖化這一事實,江湖秩序顛覆了儒教體系,導致了一系列倫理價值觀念的顛倒,產生了“老實人吃虧”“壞人佔便宜”的制度悖論。

《鹿鼎記》就是這樣一個故事,反諷“壞人如何飛黃騰達”。金庸精細地設計了一個人物,處處與儒家準則對著幹——“婊子養的”雜種,“有奶便是娘”的混混,一反“溫良恭儉讓”的心狠手辣,卻贏得了人生的成功。這一內含辛辣的反諷,至今尚有詮釋的生命力。譬如單位裏有人嫖妓被“掃黃”歸案,辦公室沸揚之間,有同事不但不指責其下流無恥,反倒笑他笨蛋、不長心眼兒,以顯示自己更無恥、更聰明,更“韋小寶”。某日,一位官員被“雙規”,譴責之聲倒不聞,嘲笑之聲不絕於耳:太笨了,還敢做局長?

一部《鹿鼎記》,概括了明清以來價值觀的江湖本性:笑貧不笑娼,笑笨不笑腐;老實不如奸詐,勞動不如混世。

<>“江湖”真相:人情是虛擬貨幣 份子錢從明朝延續至今。

大家都知道,貨幣背後有一套制度,譬如,價格制度定義貨幣與商品關係,債權制度規定債務關係。假使我欠你100元,這叫債務,如果欠債不還,你可以到法院起訴,法院會強制執行。

同理,人情背後也有複雜制度,它的運作在某些方面類似金錢。譬如我欠你一筆人情,這叫人情債,如果長期不還,就要承受人情壓力,類似於債務壓力,俗語謂:“人情重於泰山”和“人情緊過債”。承受人情債務,你覺得處處低人一頭。依據人情“債權優先”原則,被債權人呼來喚去不得表達怨氣,因為人家對你有恩,這是你的義務。權衡之下,你覺得還是早點還掉人情更輕鬆。這個效果,等效於法院判決。唯一不同的是,人情制度沒有公佈價格行情,對人情多少不作硬性量化,僅靠雙方心領神會達成默契。

從這裏也可看出,貨幣經濟是公共社會事務,人情是私人關係事務,這是二者的最大分野。

人情操作在基本層面上存在共同模式,先送人情,然後再還人情,二者內含對等交換,簡稱“一來二去”。其間,逐次、逐項掂量人情價碼大小,民間人情的模式十分簡單:甲向乙送禮托其辦事,乙收禮替人辦事。簡稱:送人情和還人情。人情只管辦事,不管法律,只因人情與法律是兩個不相干的制度平臺,各自為政。而且,訴求人情的事物許多無法訴諸憲政,譬如訴求特權或打政策“擦邊球”。

“份子”也寫作“分子”,是一個老詞,打從明代中葉開始就流行。這種叫法,本身顯示湊份集資、群策群力的風氣。湯顯祖《牡丹亭》第三十三出《秘議》:“便是杜老爺去後,謊了一府州縣士民人等許多份子,起了個生祠”,便是一例,四處募捐修祠堂,頗有古代亂集資、亂攤派的意思。至明末清初之際,份子更加流行,譬如吳敬梓小說《儒林外史》通篇眼花繚亂儘是“湊份子”“派份子”“出份子”。例如第二十七回道:“歸姑爺也來行人情,出份子”。全書有十個章回不止一次出現“份子”,有的章回出現四五次。

通常在圈子裏做事,朋友同事一有人結婚,自己心裏就發緊。唉,又要破費了,請柬似罰款單。遇著好友辦喜事還心甘情願,偏偏常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諸如沒見過面的親戚、同學的弟弟、單位管鍋爐的臨時工,不勝其煩。但是,請柬本身具有制度強制力,效力不亞于交通警察開的罰單,收到請柬的無一例外趕緊湊份子錢。這規矩打從明朝就開始了,一直傳到現在。

所謂份子錢,就是在一個熟人圈中,大家集資向某人送賀禮。原本並不局限於婚事,其他大事譬如做壽、滿月、動土、喪葬等等都可以湊份子,但是湊份子以婚喜事最盛。份子現象與東亞文化緊密相關,與儒教泛家族主義以及群體取向的社會組織體系有內在聯繫,不光中國人湊份子,日本、韓國也有湊份子風俗。

每份份子價碼與筵席市場行情二者之間,具有一種穩定態博弈均衡,價碼總是隨行就市,水漲船高,與物價水準及民眾生活水準密切相關。以閩南為例,喜宴份子錢的總和,在扣除筵席開支後通常略有盈餘,也就是盈頭,調查每家每戶大多如此,屢試不爽。除非主人執意免收紅包,否則很少出現份子錢不夠開席現象。何以出現這種好像精心設計的行情呢?答案是份子錢價碼依喜酒行情推算,自然形成。比方說,按照當地物價及喜宴規格,一桌酒席行情1000元,按每桌10人計,每人份子就是100元,份子行情就是這樣自然產生的。既如此,盈餘從何而來?答案是少量至親好友為了表達盛意,特地比行情多拿些錢作賀禮。比行情多出的錢,在人情語言上意味不同尋常的關係,是造就盈餘的主要來源。

反過來,有了湊份子制度,婚禮只能大操大辦,想躲也躲不了。你家娶親既是你家事,也是大家事,不完全由你家做主,還要風俗做主。直到改革開放之前,閩南民間只認“鞭炮夫妻”“吃酒夫妻”,不認法律夫妻和結婚證夫妻。夫妻不管有無婚姻登記,都要鞭炮、排場公示,否則大家就不認他們夫妻。若在農村,沒經過鞭炮甚至不給新娘分地。

收錢的主此時當然高興,熱鬧有了,排場有了,還有賺頭,不亦樂乎?然而,快樂何其短暫,憂鬱何其漫長。低頭看人情賬一五一十地掛著。霎時間笑容煙消雲散,手中盈餘不夠下月湊別人份子。

<>活的腐敗通道:以人情行賄賂。

在中國,紅色代表吉利。送人的禮金都會放在一個紅紙包內,以示祝賀。份子錢只是其中一種,其他人情也都喜歡用紅包,比如壽禮、壓歲錢……甚至賄賂。所以,紅包是禮金代名詞,但凡小額禮金送人情,都叫做“送紅包”。

但是現在,紅包的主流語義發生變遷,現在“紅包”特指小額現金行賄。譬如,病人向醫生送紅包,家長向老師送紅包,店主向稅員送紅包,旅客向列車長送紅包,商人向官員送紅包……這樣的“紅包”當然不是合法報酬、正常饋贈或賀禮,而是另有所圖,屬於權力尋租。但是文化語義的雙關性在於,只要他們之間是熟人,那麼紅包也屬於人情,必須以人情規矩操作。所以,紅包是賄賂和人情的混合形態。

人情本身當然不是賄賂,而是一種江湖習俗文化,但是現今的中國賄賂已經融入人情。紅包演變成行賄,具有社會學上的微妙含義。換言之,有些賄賂被包裝成人情往來的傳統形式,被錢權交易借用。以人情之名,行賄賂之實。這是中國腐敗現象在形式上的特色。作為對比,我們看到西方人行賄通常不用紅包,而是向指定帳戶打款或支付現鈔,然後受賄者做該做的事情。因此遵循生意方式,先付定金,事畢付訖。就過程而言,付款與做事大體上同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換句話說,西方賄賂主要是一種經濟交易。賄賂,在西方經濟學中的學名叫“權力尋租”,這是一種理論總結,尋租理論以西方式賄賂交易為背景,賄賂現象在經濟上相當於權力租賃交易,用金錢購買權力使用權,譬如專案審批和檔簽署。

中國社會也存在這種市場式賄賂,但不是主流。大部分中國賄賂者不會這樣“薄情寡義”“不懂做人”,而是竭力把賄賂包裝進朋友之間的人情往來。在中國,小額賄賂遵循的法則在形式上是人情交換。這樣的賄賂看上去與其說像租賃不如說更像是人情往來,與親戚交際不同的只是數額。對於熟人構成的中小城市權力階層,賄賂更多是“權力作人情”,尤其是不斷的小賄賂如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悄悄地融入了傳統人情往來,變成關係網運作的部分機制。當然,這種賄賂絕非不圖回報,賄賂不圖回報是自相矛盾,只是回報不要搞得像買賣那麼難堪。最好遵循人情方式,嘻嘻哈哈,大家心知肚明。

<七>賄賂怎樣包裝成“正常”人情往來呢?

每逢春節,某些地方官員住宅區交通極為堵塞,四鄉送禮車輛水泄不通,幾成一道景觀。年禮多是洋酒、香煙之類,當中也有紅包塞在煙盒、酒盒內。紅包大小,依物件官階及其與行賄者交情而定,但各年行情不同。一般巴結孝敬的大概數百數千,有大事相求價碼另計。官員依自己職權大小,獲得禮金的單價和累計總數各不相同。位高權重者,每數分鐘就接待一位,拜年者川流不息,一晚收入頗豐。由於來人多,接待時間也短,來客識趣地把禮物放在不顯眼處,寒暄幾句喝口水,也就告辭了。此時,往往門鈴再響起,下一位在樓下候著。這種人情,一晚上數十萬很常見,說它是尋租,卻沒有明確的回報契約,只是慣例而已。

通過年禮腐敗,是中國腐敗特有的方式,原因與人情慣例制度有關,與關係網組織模式有關。中國的行賄者總在主觀上避免將賄賂當成冷漠交易,極力把它打扮成熟人間人情往來。與此同時,任何人都知道這是一層不經捅的薄面紗,但是又必須維持,因為這是一種面具制度。

人情賄賂主要有以下三種原因:

1)行賄者和受賄者都希望加深雙方利益同盟關係,建立持久戰略聯盟。如果用經濟交易方式作賄賂,即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就只有交換功能,不具結盟功能。用人情行賄,不僅具有交換功能,還具有結盟功能,提供長期合作空間,提高交易安全,不易敗露。

2)除非避嫌,否則行賄者和受賄者在多數情況下喜歡以朋友名義交往,加強合作互助。這是由小城市社區的熟人特性決定的規律,生活在小城市關係網絡社會,各色居民相互依存,不僅別人求自己,自己也求別人,平民求官員,官員也求教師和醫生。如果對方有交換資源,受賄者也可能免收賄金,而將特權當人情放出,將來再求收租。其訴求並非金錢,而在交易合作。因而,人情賄賂比商業賄賂更加具有可塑性,外延形態更豐富。

3)人情可以調和利益與義氣,熔於一爐。既講義氣又得了利益。俗語說:多個朋友多條路。在雙方有意做哥們的背景下,又要得利又要做哥們,做法上有衝突。光做朋友不得利,傻;光得利不講哥們,難混。在江湖中,做朋友講義氣,幫人不計酬報。而受賄的本質是尋求回報,不能白幫人。以博弈論解讀,這是一種典型的“囚徒困境”,它的均衡解就是把講義氣納入講人情,也把賄賂納入講人情,這樣就找到人情這個恰當的均衡點。有了這個均衡點,交情、利益各得其所。蓋因人情中既講義氣也講償還,償還可得眼前利益,義氣著眼長遠利益。 

古今的“江湖”處處險惡,江湖事事亦皆難料,江湖人在面臨難境而不懼,這便是具有“江湖精神”。勇氣不是不怕事,是儘管怕,仍敢直面,迎難而上。身在江湖而欲成大器,先要有勇氣,“勇氣”乃是內心世界、個人素質的外散表現。其不是性格,而是人格魅力。走江湖,討生活,拱手三方,禮數要到,至於打抱不平,拔刀相助,無奈之奈也。有形力量,扛鼎推牆,力拔山兮;無形力量,感天動地,以柔克剛。氣壯山河,勢吞萬里,往往無形之中。後浪推前浪,在江湖上混,遲早會有被取代的一天。縱使失敗,不訴苦,不煽情,不靠苦難博同情。“江湖”講規矩,“江湖”更講道義,其實全世界所有的“江湖”一直都很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