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乘七箇樣子》講要─*釋聖嚴法師*開示(下)
「宗乘」意為各宗所弘揚的宗義和教典,此處指禪宗。《七箇樣子》是大慧宗杲禪師(1089~1163)〈示妙明居士李知省伯和〉原載於《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二十三,《大正藏》第四十七冊,九一〇≀九一一頁。此為大慧宗杲禪師的法語,共分七段,說明了參禪者參話頭七項須知的事。
五、第五箇樣子——但向生死交加處看話頭
疑生不知來處,死不知去處底心未忘,則是生死交加。但向交加處,看箇話頭。
僧問趙州和尚:「狗子還有佛性也無?」
州云:「無。」
但將這疑生不知來處,死不知去處底心,移來無字上,則交加之心不行矣。交加之心既不行,則疑生死來去底心將絕矣。但向欲絕未絕處,與之廝崖,時節因緣到來,驀然噴地一下,便了教中所謂絕心生死、止心不善、伐心稠林、浣心垢濁者也。
然心何有垢?心何有濁?謂分別善惡雜毒所鍾,亦謂之不善,亦謂之垢濁,亦謂之稠林。若真實得噴地一下,只此稠林,即是栴檀香林,只此垢濁,即是清淨解脫無作妙體,此體本來無染非使然也。
分別不生,虛明自照,便是這些道理。此是宗師令學者捨邪歸正底第五箇樣子。妙明居士但只依此參,久久自築著磕著也。
我們需要有一個疑問:「生,不知從哪裡來?死,不知到哪兒去?」
這種疑惑的心不能忘掉,才會感覺生與死是個非常重要的關卡,但是我們只要向生死的關卡上,用一句話頭就行了。
曾經有一個和尚問趙州禪師︰「狗有沒有佛性?」
趙州說︰「無。」
所以只要把疑情——疑生死的這種心,移到、參到「無」字上面去,那麼在你心中的生死關卡,就不是問題了;既然生死交雜的心不再是問題,「生不知來處,死不知去處」的這種念頭,便漸漸不會再生起。
但還是要用「無」字話頭磨這個未斷的疑問,一直磨下去,到了因緣成熟的時候,突然間一聲爆炸,便是經教中所說的:生死心斷絕了,不善的心止住了,許許多多的、密密麻麻的煩惱心征服了,染污的心也洗乾淨了。
可是,心又有什麼不乾淨的呢?有什麼染污的呢?心染污或是有塵垢,都是由於分別善惡的心念所構成,因此分別善惡的心念,好像是許多不同的毒藥,成為所謂的不善、塵垢、不清淨,以及煩惱多得像非常茂密的森林一樣。
如果你能夠真正噴地爆炸,這些密密麻麻的煩惱森林,即成為檀香的香林——檀香是香木,也叫做栴檀香,是所有香木裡最好的香材,既然煩惱林成為檀香林,塵垢的不清淨,也就成為清淨解脫的無作妙體了。
「無作妙體」是解脫門所見的清淨法身,這清淨法身的妙體,本來沒有什麼染污,也沒有人能夠染污它,只要沒有分別心生起的話,便能像虛空中的光明,自然而然有照的功能,而這就是開悟的道理。
這段點出了三個主題:
第一是生死的問題。
第二是用什麼方法。
第三是生死和涅槃、煩惱和菩提。
本來都是同一個東西,首先談生死的問題:
我常常會遇到一些人,當自己心愛的人或是感情非常好的親人過世時,就會來問我:「他們過世以後到哪兒去了?能不能請他們回來告訴我,他們在那裡過得好不好?」
我告訴他們,若是根據一神教的說法,相信死後會有兩種結果:一種是因為信神,所以被接回到神的身邊去了,你將來去神那裡的時候,就可能會見到;另外一種可能,是因為不信神,或是信心不夠,死了以後,等待末日來臨時,受審判而到地獄裡去,如果你想見他們的話,等你死了以後,也可以準備到地獄裡去見他們。
其實到了天上,要不要再見親人已經不是問題了,因為那裡所有的人,看起來都一樣;而當你到地獄裡的時候,也見不到親人,因為大家都在受苦。好比在監牢中,牢裡的人根本沒有辦法到別的監牢裡去,即使在人間,女監和男監也是分開的。
如果依據佛法,人死以後的可能性很多:一是被接引到佛國淨土,另外則是生天,還有可能是投胎到其他的眾生道,或是又轉生為人了。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性,他們去了以後,再回來讓親人看到的機率是很低的。但是許多人總是希望自己的愛人、親人能夠在走了以後,捎一點訊息回來,好像人到了外太空以後,再利用衛星通訊,讓活著的人知道他們究竟在那裡做什麼。
可是根據佛法來說,如果希望親人、愛人能夠跟自己見面,最好是自己先得解脫,自己得解脫以後,便不受業力的支配,不受佛國、天國、凡夫、聖人這種區隔的限制,要到哪兒就到哪兒,什麼地方都可以去,什麼地方也都留不住,這是真正的解脫自在。
如果是這樣的話,不要說是這一生的親人,其實過去無量生以來的眷屬親人,看一看,到處都是。
那麼,我們有沒有問過:「出生以前,我從哪裡來?死了以後,會到哪裡去?」多數的人都會想到這個問題。我曾經看過一個只有五歲的小孩問媽媽:「我從哪裡來的?」媽媽說:「你從我的肚子裡來的。」可能這個小孩子不會再接著問:「那又是怎麼到你肚子裡去的呢?」有的人就像孔夫子所說:「未知生,焉知死?」不管生前死後,現在活得好就行了。許多唯物主義者也有一樣的想法。
但是有宗教信仰的人,都會考慮到生與死的問題,如果對自己的「生,不知從哪裡來?死,不知到哪兒去?」出現疑情的話,對於修行是非常有幫助的。
假如有人問:「我的親人死了以後,到哪裡去了?」你們的回答是什麼?若是依據宗教信仰,很簡單便可以回答了,但自己是不是相信?
根據佛教的信仰,人在沒有出生以前,是有前一生的,但是前一生究竟是什麼?不曉得。而這一生死了以後,也是有未來生的。這是從佛教基本理論——十二因緣而產生的,十二因緣也就是生與死之間不斷地連續。因此,做為一個佛教的信仰者,一定會相信有過去、有未來。
但是,沒有解脫的人,不知道過去是什麼、未來是什麼?如果有宿命通,就可以看到過去是什麼;有天眼通,則可以看到未來會到哪裡去。不過凡夫的神通,能夠看到的非常有限,看過去有限,看未來也有限,所以還是不清楚生死的源頭是怎麼回事,它的結果又會是什麼,而這便成了一個大疑問,也就是生死關頭的大疑問。這個大疑問,能夠促成我們用話頭來破這個疑團,而得解脫、而得開悟,這樣生死就不再是問題了。
有一個故事說,一對非常恩愛的夫妻,不但希望這一生做夫妻,還希望永遠都做夫妻,結果太太突然害病死了,先生非常想念她,就去請教一個有神通的和尚。和尚用神通觀察了以後,告訴這位先生:「你的太太現在已經另外有了配偶。」
先生說:「絕對不可能!怎麼可能呢?你不要侮辱她,她究竟在哪裡?」
和尚便帶他到一堆牛糞的旁邊,指著牛糞上的兩條蟲說:「這其中有一條是你的太太。」
先生說:「不可能,你亂講,我的太太怎麼可能變成蟲呢?」
和尚說:「這樣好了,我把你變成同樣的蟲,你就可以親自問她了。」先生同意了,於是和尚把他變成一條蟲,也送到牛糞裡邊去。
當先生看到太太後,太太告訴他:「我現在的先生非常愛我,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先生好生氣地說:「你才死了沒多久,怎麼就改嫁了呢?」他不死心,寧可變成蟲,也要追回她,結果新婚的兩條蟲合起來對付他,他沒有辦法,只好求和尚救命,和尚又把他變回了人。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想念他的太太了。這個故事是不是真的,不用管它,但卻是滿有意思的。
第二是用方法:
我們若真正想要瞭解生死的問題,最好是先開悟。怎麼開悟呢?最好的方法,就是用話頭。此處宗杲教的是「無」字話頭。「無」字公案是從大慧宗杲禪師開始提倡的。
唐朝有一位趙州禪師,一天,一個和尚問他:「狗子有沒有佛性?」
趙州說:「無。」
這個回答與佛法是相違背的,佛法指出「一切眾生都有佛性」,但是為什麼趙州說狗沒有佛性呢?其實這是要讓人問:趙州講的這個「無」,是指什麼?佛性就是「無」嗎?
當時問這個問題的和尚,聽到答案的時候,好像是胸口或頭上被重重地打了一下,而被打了以後,頭腦裡已經沒有迴旋的餘地,也沒有想像的空間,所以一切的生死問題,一下子就解決了。
話頭要怎麼個用法?老是貼在鼻尖上有什麼用?在提到「第三個樣子」時告訴我們,要將「生死」兩個字貼在鼻尖上,趕快用話頭來逼住這兩個字,不要再想「生前是怎麼樣,死後會怎麼樣」,不准它有迴轉的餘地,就只是用話頭。
這是指,用「無」字來攻擊這種生死的妄想和妄念,到最後生死問題便會成為開悟的契機;亦即本來是生死問題,但是用「無」字去逼那個生死問題,就變成了開悟的契機。
第三,開悟以後,生死根本不是問題:
開悟後“生”、“死”都是自在的、自由的!只要見性、開悟,就會發現清淨心和煩惱心是同樣的東西,只是它的功能與作用不一樣——原來是讓我們痛苦的、困擾的心,但是悟後的心,對自己是自在的,對眾生是慈悲的。“心”是同一個,但是悟前悟後的功能不一樣,這只有自己知道,其他的人沒有辦法知道。
譬如,馬祖道一禪師是四川人,小時候是做畚箕的,他在湖南悟道以後,準備回去度家鄉的人。結果回去以後,許多人都在流傳:「有一個悟道的人來了。」
他的鄰居、親戚全都跑來看,但是看了之後很失望地說:「什麼悟道的人,就是那個做畚箕的嘛!」
你們悟道以後,可能其他的人也會對你失望,怎麼悟道的人是這個樣子!那你們還要不要開悟?其實,開悟是自己的事啊!
六、第六箇樣子——道無不在,觸處皆真
道無不在,觸處皆真,非離真而立處,立處即真。教中所謂治生產業皆順正理,與實相不相違背。是故龐居士有言:「日用事無別,唯吾自偶諧。頭頭非取捨,處處勿張乖。朱紫誰為號,丘山絕點埃。神通并妙用,運水及搬柴。」然便恁麼認著,不求妙悟,又落在無事甲裡。不見魏府老華嚴有言:「佛法在爾日用處,行住坐臥處,喫粥喫飯處,語言相問處。所作所為舉心動念,又卻不是也。」又真淨和尚有言:「不擬心,一一明妙,一一天真,一一如蓮華不著水。迷自心故作眾生,悟自心故成佛。」然眾生本佛,佛本眾生,由迷悟故有彼此也。又釋迦老子有言:「是法住法位,世間相常住。」又云:「是法非思量分別之所能解。」此亦是不許擬心之異名耳。苟於應緣處,不安排不造作,不擬心思量分別計較,自然蕩蕩無欲無依,不住有為不墮無為,不作世間及出世間想。這箇是日用四威儀中,不昧本來面目底第六箇樣子也。
道無處不在,我們在平常生活中所接觸到的,沒有一樣不是真正的道,並不是離開了真正的道之後,還有什麼東西。經教中說,謀生的各種行業,都是順乎正當的、正確的、理體的,跟實相不相違背。「實相」,一般人稱為「真理」,在這裡是指無相,而無相就是一切相。
唐朝有一位龐居士說:「我們平常生活裡所有的事,無非是我跟自己相遇和相處,沒有什麼其他的事物,因此任何一樁事、一種現象,都不需要有什麼取捨,而且任何一個地方,都跟自己不相違背。至於說紫的或紅的顏色,這是人們給它取的稱號、為它標設的,它本身是不分什麼紫的或紅的;無論低的丘或是高的山,也根本沒有一點塵土,有塵土的原因,是我們自己的認為,丘就是丘、山就是山,若是你要說山上、丘上有些什麼東西,那都是人們的分別心,山丘本身是沒有分別的。所有一切的神通和種種殊勝的功能,以及平常生活中的挑水、搬柴,這些全部都是道。」
可是,如果僅僅是這麼認為,而不想求得真正的開悟,那便成了躲在無事的甲殼裡,好像烏龜把頭、腳、尾巴全部收起來,躲在龜殼中,就以為天下沒有事了一樣。雖然說平常生活中的一切現象,全部都是道,可是因為沒有開悟,所以跟道是不相應的。
有一位叫做老華嚴的人說:「佛法在你的日常生活之中,譬如行、住、坐、臥及吃飯時,還有在跟人家說話、問候的狀況下皆是,可是所作所為、舉心動念,就又不是道了。」
宋代真淨克文(一〇二五≀一一〇二),又稱雲菴真淨禪師、真淨大師。著有《雲菴克文禪師語錄》(又作《雲菴真淨禪師語錄》、《真淨大師語錄》)凡六卷。
說:「如果你的心沒有計較、執著和分別,那麼任何一樣事物,都是明的、是妙的,你所見到的任何一樣東西,都是智慧的顯現;一樣一樣全部都是天然的實相——就是自然、就是實相、就是法身;每一樣東西好像蓮花從水裡伸展出來,而蓮花本身並沒有沾染水珠,非常地清淨、乾淨。在日常生活中見到任何一樣事情、任何一樣東西,都跟道相同,但是如果你的心迷的時候,你就是眾生;如果你的心悟的時候,你便成佛了。」所以,我們用悟的心來看,處處是道;用迷的心來看,沒有一樣是道。
然而,眾生的根本是佛,佛的根本是眾生,兩者之所以不同的原因,在於眾生是在迷之中——迷,是執著的原因;佛是悟了的人——悟,是放下了所有自我中心的執著。
釋迦牟尼佛在《法華經》裡說:「是法住法位,世間相常住。」任何一個現象都有它的位置、範圍與特性,毫不混亂,世間相就是這個樣子,亦即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看到的所有一切現象都是法,而法之中有全體的法與差別的法,但是差別的法並沒有離開全體的法;每一法各有各的範圍和特性,而一切法也都有其共同性,在統一的和諧中,不失個別的差異現象,即是法住法位。
可是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場合,每一法都是在變化的,所以不是實法。
《法華經》又提到,像這樣的法,不是用思量、用分別所能夠理解的。當然也不是用思想、理論所能理解的,而是要親自悟了以後,你才能真正發現。所以希望瞭解「道」,希望開悟,不能用揣摩心、計較心、分別思量心來達成目的。
「道」就是我們的本來面目。如何能見「道」呢?大慧宗杲說,假如你的緣成熟了,自然而然你就會開悟。然而,緣要怎麼成熟呢?要參話頭。你只要參話頭,投入疑情、疑團之中,不要想其他的人、事、物,不要用思考,就只是參話頭。一旦你話頭參成熟了,當你遇到某個現象或是某個狀況,自然而然便會開悟。
要知道,開悟這樣的事,不是可以預先安排、創造或製造的,只要你能夠不去計較、思量、揣摩,胸中坦蕩蕩的,沒有想要追求什麼,也沒有想要倚靠什麼,既不住於有為的世間現象,也不墮於無為的出世間法則,更不做世間相或出世間相的種種思量,就能在日用之中,在平常行、住、坐、臥的四威儀中,不迷失了我們的本來面目。
這一段開示舉出了幾個重點:
第一、「道」是我們希望見到的佛性,也是我們的本來面目。而「道」究竟在哪裡?它在我們平常生活之中,任何一處、任何一物都是;
第二、如果不用功參話頭修行,便認為全都是「道」的話,這是自欺欺人,等於是烏龜躲在龜殼裡,還以為天下沒有事。所以,雖然道無不在,但是仍然必須透過不斷地精進用功,才能見道;
第三、如何見「道」?要參話頭。但是絕對不能夠用揣摩心、計較心去思考、解釋或做邏輯的推敲;
第四、不要等待、不要安排,只要用功地參話頭,因緣成熟的時候,自然就會開悟。
如果僅僅從這一段開示的字面上來看,可能會有誤會的地方:認為頭頭是「道」、處處是「道」,沒有一個地方不是「道」,但是這就變成了泛神論。
既然任何東西都是道的本身,所以有些人認為自己已經開悟了,當我問他們見到了什麼?有人拍一拍桌子,說:「這就是!」或是正坐在地板上的人,便把地板拍得很響,說:「這就是!」但這是泛神論,誤解了「無一樣不是道」的意思。
不能因為這一段文字說「法不是思量、分別所能夠理解的」,於是認為桌子就是、地板就是,但那已經是在分別與思量之中。我們應該要理解法住法位,而每一法都不是實法,這才真正是法的實相。
法住法位是指每一法都有它的範圍和特性,但卻經常是在變化的、是無常的;每一法都同樣在變化,此即一切法的共同性,是真實法,也是無相法——沒有一定的法相,因為法相經常是在不斷地變動,其範圍和特性都在變動,所以,實相就是無相,但無相並不是沒有相,而是沒有不變的相。
「即一切法,不即一切法」,是指一切的現象,並不等於其中任何單一現象;而「實相即一切相,不即一切相」,實相是一切現象,但是並不等於一切現象。因此,拍一拍桌子說「這個就是實相」,對嗎?打一打地板說「這個就是實相」,對嗎?其實,能見到的都是虛妄相,不是實相。所以對這一段開示若不清楚瞭解的話,很容易產生誤會,變成了泛神論。
二十五年前,我在台灣主持禪七時,有一位男居士禪坐到了第五天之後,開始每天要求我打他香板。我問他:「為什麼要我打你?」他說:「因為我現在已經準備好了,你一打,我就可以開悟了。」我又問:「你準備好了什麼?」他回答:「準備開悟啊!我已經修行四天了,覺得心非常安定,離開悟大概只剩一點點了,所以你打我一下,我就會開悟啦!這便是當頭棒喝。」
因為那位居士看了很多禪宗的公案,其中有很多常常是描述被老師一罵就開了悟,或是被老師一打就開了悟。大慧宗杲已經說明了,開悟不是經過安排的,也不是造作的,你只要用話頭好好地努力用功,因緣成熟的時候,它自然會發生。
七、第七箇樣子——省力處便是得力處
本為生死事大,無常迅速,己事未明故,參禮宗師,求解生死之縛,卻被邪師輩添繩添索,舊縛未解而新縛又加。卻不理會生死之縛,只一味理會閑言長語,喚作宗旨,是甚熱大不緊。教中所謂邪師過謬,非眾生咎。要得不被生死縛,但常教方寸虛豁豁地。只以不知生來不知死去底心,時時向應緣處提撕。
提撕得熟,久久自然蕩蕩地也。覺得日用處省力時,便是學此道得力處也。得力處省無限力,省力處卻得無限力。這些道理,說與人不得,呈似人不得。省力與得力處,如人飲水冷煖自知。妙喜一生只以省力處指示人,不教人做謎子摶量,亦只如此修行,此外別無造妖捏怪。我得力處他人不知,我省力處他人亦不知。生死心絕他人亦不知,生死心末忘他人亦不知。只將這箇法門,布施一切人,別無玄妙奇特可以傳授。妙明居士決欲如妙喜修行,但依此說,亦不必向外別求道理。真龍行處雲自相隨,況神通光明本來自有。不見德山和尚有言:「汝但無事於心,無心於事,則虛而靈、空而妙。若毛端許言之本末者,皆為自欺。」這箇是學此道要徑底第七箇樣子也。
參禪的人或修行的人,本來就是要解決生死的大事,由於我們的生命隨時都可能出現無常,而自己最重要的事還沒有明白,所以到處去參訪、禮拜一些大師,求得解開生死的束縛。
但很可惜的是,有很多人被一些邪師們添繩添索,原來的束縛還沒有解開,又被加上了新的束縛。這些人不理會什麼是生死的束縛,卻只是去理會閒言長語,把這些閒談的話當成是禪宗的宗旨,認為是非常熱切的、不得了的要緊事。所以從佛教的觀點來看,這是邪師的過失和錯誤,而不是眾生不對。
如果希望能夠不被生死綁住,只有經常使自己的心空曠,不管任何人講了多少好聽的話,什麼都不要放在心上,而這便點出了為什麼要不立文字。只要用你自己疑惑「不知生來,也不知死去」的那一個心,時時向著應緣處去提,也就是時時用你自己的話頭,將這疑情提起來。
「應緣處」是我們稱為「本參」的話頭,也就是你自己專用的、經常用的、不斷用的那個話頭。時時將這個話頭提起來,只要提得熟練,時間久了以後,自然而然,你的心中會空蕩蕩地一絲不掛,什麼也不執著了。
只要嘗試用話頭,你會覺得這是平常生活之中可以用得上的,而且是非常省力的方法;當你覺得這是很省力、很用得著的一樁事,並且能在禪法上得到一點力量的時候,即是省力和得力。這是大慧宗杲禪法的特色。
所謂「省力」,是指你不必挖空心思去思索、去研究,而是很簡單地,只要放下所有的一切,專門用話頭就好了。根本不需要費什麼力,也不需要有多少學問,而且你隨時都可以提,任何人都可以提,這是多麼好的一種方法,所以是省力。因此,宗杲稱用話頭為用省力的方法,因為這不但是最省力的,而且也是最容易得力的,所以說「得力處省無限力,省力處卻得無限力」。
這些道理要說得讓別人懂很不容易,要把它具體呈現給別人也是沒辦法的,省力和得力之處的體驗,如同喝水,只有喝的人知道那是冷水或是熱水。
大慧宗杲又說:「我妙喜在一生之中,只以省力處來指示給人,並不教人做謎語來揣摩或度量,而我也只是如此修行而已,除此以外,並沒有造什麼妖、捏什麼怪來賣弄。我妙喜的得力處,其他人是不知道的;我妙喜的省力處,其他人也是不知道的。生死心是否斷絕,其他人是不知道的;生死心是否忘掉,其他人也是不知道的。我只是把這個法門布施給所有的人,並沒有其他什麼玄妙的、奇特的東西可以傳授給別人。妙明居士如果確定要像我這樣來修行,那麼你只要依照我以上所說的去做,不必向心外再求些什麼道理了。」
宗杲接著比喻:真龍的所行之處,雲會自然地跟隨著,何況神通光明更是本來就有的。意思是你自己就是真龍,而所謂「神通」,這裡是指智慧的功能,也就是你的智慧和光明本來就有,好比龍到任何地方時,雲會跟隨著一樣。
德山和尚曾經有過這樣幾句話:「你只要心中無事,也不要有心於事,就會虛而靈、空而妙;即使像毫毛尖端的一點點語言,都是不應該有的,如果有的話,那就是自欺欺人。」這是學習禪法的門徑與門路。
這一段開示講了幾個要點:第一、修行人是以解脫生死之謎、生死之縛為目的,可是往往被一些老師們,用語言文字來說長論短,本來是想求解脫,結果反而更加多了一層對那些語言文字的執著,成為自己生死的又一層束縛,亦即在原來的生死束縛之上,加上了更多的束縛。
很可能在大慧宗杲的時代,有一些自以為是的禪師,靠著講解禪宗的語錄,認為這樣就能夠讓人得解脫,因此宗杲認為那些是邪師。
第二、不要理會那些語言文字的道理,只要把心敞開,專門提起一句話頭。在提話頭之前,也許你的心中還有一些東西,提話頭之後,心中只有話頭,其他的什麼也沒有。這時候,愈提你愈覺得省力,當愈覺得省力的時候,這便是得力的時候。
第三、大慧宗杲一輩子教人修行,就是勉勵修行人用這麼省力的方法,而這省力的方法非常簡單,即是提起一句話頭。這是他自己的經驗,因為他用的是省力的方法,所以他得力了。但是,他是怎麼省力?怎麼得力?這些道理沒有辦法告訴他人,也沒有辦法呈現出來讓他人知道,只能告訴人們,用了這個方法以後,便會知道很省力,又因為省力,所以得力。
第四、在佛經及中國文化傳說中的龍,平常是在水裡,如果要到某處施雨,就飛上天空到那個地方,那裡就會下雨,因為雨是跟著雲走,而雲又是跟著龍跑的。這個比喻是說,只要你修行話頭禪法,心中只有一句話頭,其他什麼也沒有,自然而然會有智慧的光明顯現出來,好比雲跟著龍,而智慧的光明,也會自然而然地跟著你修行話頭而顯發出來。
宗杲接著又舉出德山和尚的開示:心中不要有事,而事情也不從心中產生出來,你的心裡就能夠虛而靈。虛是沒有,靈是有功能,即是沒有任何東西在心中,但是有非常大的智慧功能與作用。然而,如果還有一點點什麼放在心中的話,可以說那都是在自欺欺人。
我在這裡要指出一點,佛法沒有要我們去追求或得到什麼東西,並且教我們不要依賴什麼東西。心外沒有可以讓我們依賴的、執著的,心內也沒有可以讓我們堅持的、保留的或珍惜的。如果到了這種程度,你才是真正的悟境現前,也唯有到了這種程度,才是無漏的智慧。
「無漏」是指不摻雜任何的自我在裡頭,而純粹是一種功能,這種功能應眾生而有,不因自己而有。對自己來說,智慧的功能是斷除煩惱,了脫種種的束縛;對他人、對眾生來說,是隨機施教、隨機應化,什麼樣的眾生,需要什麼樣的幫助,都可以因材施教、有教無類。
因為自己不需要設有什麼樣的立場,也不需要堅持什麼樣的立場,只是以眾生的立場為立場:任何一個眾生都有自己的立場,因此依眾生的立場及當時的狀況和需求,給予適當的幫助,這即是度眾生。若是自己預設了立場,一定要所有的眾生一下子全都變成跟自己一樣,那就不是有智慧的人了。
基於這樣的原因,站在我們的立場來看所有的宗教,會認為他們有其存在的原因和價值,而不會覺得所有宗教的人全都消滅了,只剩下佛教的時候,眾生才能得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