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鋒無限-9】─何為戒定慧?惟儼禪師:無此閑傢俱!
鼎州李翱刺史,向藥山禪師玄化,屢請不赴,乃躬謁之。
守問:“如何是戒定慧?”
藥山禪師曰:“貧道這裏無此閑傢俱!”守莫測玄旨。
鼎州有一位李翱刺史,聽說藥山禪師修行得非常好,所以就再三恭請禪師下山說法教化,而總不得禪師的首肯。最後刺史只好自己上山,去參訪他。
刺史問道:“什麼是戒定慧?”
藥山禪師卻回答說:“我這裏卻沒有這些閑傢俱哩!”
太守聽了,如墜霧中,不知禪師的玄意為何?
“戒定慧”在佛法上,稱為三無漏學,而藥山禪師何以說:我這裏不需要這些閑傢俱?什麼是“閑傢俱”呢?為裝飾門面,而擺著好看的東西。
所以“戒定慧”三無漏學,是須實修實證的,而非只用來耍嘴皮也。故刺史雖有學問,卻未必是實修的根器。
藥山惟儼禪師,在禪宗史上與百丈懷海齊名,都是中國禪宗走向繁榮的關鍵性大宗師。百丈懷海繼承了馬祖選佛場的轟轟烈烈,大開大闔,大機大用,他的子孫進而肇建了全機大用、棒喝交施、勢如山崩、機若電卷的臨濟宗。藥山惟儼秉承石頭希遷大思想家的思辨色彩,深沉孤傲、玄奧莫測,因此,從他座下衍出的曹洞宗,家風綿密嚴謹,功厚悟深、默照敲唱、理事回互。正是臨濟、曹洞二宗,延續了中國禪宗的血脈,使之千年不絕,日久常新。
惟儼禪師,俗姓韓,祖籍山西絳州(今絳縣),唐玄宗天寶年間(742年正月-756年七月)生於南康信豐縣(今江西贛州),十七歲時到嶺南潮陽(今廣東)禮西山慧照禪師出家。他南北橫跨大半個中國的履歷,多元文化滋養,註定了他海納百川的胸懷與博採眾長的學風。二十三歲時,他與同參好友大顛禪師結伴北上,跋山涉水,越過亂石穿空、險峰林立的大庾嶺,來到南嶽衡山納具足戒于希操律師處。
比丘戒律多達二百五十條,日常行為規範的具體規定更是細如牛毛,大到禮佛拜師,小到吃飯拉屎,據說有八萬四千條詳細的規矩。修習律宗,就是要以這些戒律來規範自己的一言一行。一天,經過長期思考的惟儼對大顛說:“大丈夫頂天立地,自淨其意,哪能一天到晚困在這怎樣擺弄衣巾之類的瑣碎小事中呢?”於是,他和大顛飄然出行,投到石頭希遷門下。
惟儼初見石頭,說道:“佛陀的經教大意,我也算粗略知道。但是,對於南禪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宗旨,我實在弄不明白,請師父慈悲指點。”
石頭希遷不答,反而沒頭沒腦地問:“這樣不行,不這樣也不行,這樣不這樣都不行,你該怎麼辦?”
肯定不對,否定也不對,既肯定又否定還不對,惟儼一頭霧水,不知應該怎樣回答。
禪林傳說石頭路滑,果然不假。這不,剛剛一觸,惟儼便茫茫然不知其所雲,懵懵懂懂滑倒在了石頭的禪徑上。
石頭大師見狀,說道:“你的因緣不在這裏,就請到馬大師那裏去吧!”
遵照石頭的指示,惟儼像那時的大多數禪僧一樣,踏上了江湖之路。他拎著一條柴杖,披星戴月,趕到江西洪州,拜見馬祖。
馬祖道一得知他從南嶽來,就讓他入室問道。於是,惟儼再一次將那困惑他的老問題從心裏拎了出來:“南禪宗旨在于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弟子實在不能理解,請大和尚慈悲為懷,開我茅塞。”
馬祖也未直接解答,舉例說:“我有時教它揚眉瞬目,有時不教它揚眉瞬目;有時揚眉瞬目是,有時揚眉瞬目不是。你怎麼樣?”
惟儼恍然大悟。如果非要說明惟儼悟到了什麼,可以勉強說他明白了“它”—自性的妙用。馬祖的意思是說,揚眉瞬目,或者不揚眉瞬目,都是自性的作用;雖然揚眉瞬目是自性在起作用,但揚眉瞬目是一種生滅、動靜的“相”,所以不能說揚眉瞬目就是自性。惟儼感激萬分,撲通一聲跪倒在馬祖面前。
其實,單看惟儼面部的表情,馬祖已經知道他開悟了。但這老漢生性豁達,愛開玩笑,故意板著面孔問:“你見到了什麼道理,就向我禮拜?”
惟儼說:“我在石頭大師那裏,就像蚊子叮鐵牛。”
蚊子飛到鐵牛身上,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下口處的。因為,石頭所示的乃是自性本體,妙高峰上,“官不容針”,當然不能思維言說;而馬祖對惟儼的啟示,則是從自性的妙用—有形有相的揚眉瞬目入手,屬於“第二峰頭”,可以“私通車馬”。惟儼這樣說,代表他已經領悟到了自性的“體”與“用”,如同手心與手背,是一體兩面,體用一如。這說明,他也已經明白了當初石頭希遷的啟發。惟儼說“蚊子叮鐵牛”,亦有自我嘲弄、自我批評的意味。
悟道之後,惟儼在馬祖道場一直默默錘煉了三年。
一日,馬祖問他:“你在我這裏已經很久了,見地怎麼樣啊?”
惟儼答道:“皮膚脫落盡,唯有一真實。”
皮膚,是外表,是外相。外相脫落,真相畢現。
這就是說,惟儼透脫生老病死一切外相,體悟到唯有“一”—自性,真實不虛,不生不滅。並且,他已經與真實自性完全打成一片,無二無別。
馬祖對他的悟境十分讚賞,說:“你的所悟,深深契入了禪的精髓,而且能融會貫通,舒展自如。完全可以收拾行裝,到其他寺院擔當住持了。”
惟儼自謙地說:“我是什麼人?怎敢去住持山寺呢!”
馬祖搖搖頭說:“不對,沒有常行而不住的,也沒有常住而不行的。要想有所增益,就得無所增益;要想有所作為,就得無所作為。你應該像舟船那樣去破浪遠航,不能長久窩在這裏。”
惟儼雖然得到了馬祖的印可,但他並沒有急於自立門戶,而是回到了南嶽,向他曾經滑倒過的險峰—石頭禪—再次登攀。
這便是禪者獨有的精神:百尺竿頭重進步,孤峰絕頂向上登。
惟儼回到南嶽之後,變得“懶”了起來,每天只是兀兀靜坐而已。一日,惟儼又在岩石上打坐,希遷走來問他:“你在這裏幹什麼?”
這好像一句廢話,人家明明是在坐禪嘛!
然而,惟儼回答得頗為奇異:“什麼都不作。”
石頭說:“那麼,你就是閑坐啦。”
惟儼這次答得更為奇妙:“若是閑坐,即是有所作為了。”
石頭仍然不肯放過,說:“你剛才說什麼也不作,不作個什麼?”
惟儼氣吞山河如虎:“千聖亦不識!”
石頭大師笑了,以偈讚歎曰:
從來共住不知名,任運相將只麼行。
自古聖賢猶不識,造次凡流豈可明?
石頭希遷是一位“靜默”大師,除了《參同契》與《草庵歌》,極少著述,這首稱讚藥山惟儼的偈子,幾為絕唱。
石頭大師老婆心切,生怕惟儼心中遺留一丁點殘渣,不惜自己渾身落草,一次又一次考校惟儼。
他說:“語言動用沒交涉。”
惟儼說得更乾脆:“非語言動用亦沒交涉。”
他們所說的“沒交涉”,是指與那“從來共住不知名”的那回事,是沒交涉的。也就是說,我們凡夫的言行與那回事沒關係;而惟儼禪師還進一步指出,非言行也與之扯不上關係。什麼叫沒關係呢?
石頭接著說:“我這裏針紮不入。”
惟儼斬釘截鐵說:“我這裏如石上栽花。”
惟儼從“蚊子上鐵牛”到“石上栽花”,可謂質的昇華。要知道,釋迦牟尼說法幾十年,也就是在石頭上栽花!石頭上如何栽花?從這裏參究進去,我們就能契入禪的真諦。
藥山禪要
“十影神駒立海涯(馬祖),五色祥麟步岸天(石頭)。”
雪竇重顯這兩句偈頌,將馬祖道一、石頭希遷兩位大師的神采形容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馬祖與石頭同為六祖法孫,同源異流,各具超方手眼,禪宗因他們而興,因他們而盛。這兩座中國禪宗史上的巍峨高峰,或許只有同時代的文學領域的李白、杜甫堪與媲美。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馬祖道一機鋒峻烈,大機大用,恰似蛟龍鬧海。他在江西洪爐大開,千錘百煉打造的禪僧個個銅頭鐵臂、龍騰虎躍,闖關奪隘,大機大用。
孤峰高千仞,只許明月臨。石頭希遷深邃綿密、清高孤傲,宛若鳳鳴雲霄。他端坐於南嶽絕頂,門風孤峻、目光犀利,經他印可的弟子,人人保任功深,仙風鶴骨,非同凡響。
這兩位大士並世而出,湖南衡山孤峰突起與江西洪州選佛場相互輝映,蔚然成為一大奇觀。惟儼經過他們二人聯合鍛造,雙重印可,可謂蛟龍插翅,猛虎戴角,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唐代貞元初年(785),惟儼禪師來到澧州藥山(今湖南津市市棠華鄉),開法傳禪,世稱藥山惟儼。初到藥山,他搭了一個草棚,跏趺而坐,整天不起。山民見這和尚禪定功夫了得,紛紛前來慰問,供養美食佳餚。但是,惟儼一概不受。他說:“我無德於你們,不敢勞駕眾人。”山民跪下請求說:“大師不受我們的供養,那你吃什麼?”惟儼說:“我每天有一些米就滿足了,山中野菜樹葉都能下飯充饑。”
惟儼以自己的道德修行吸引得四方僧衲雲集藥山,殿堂高聳,禪室鱗差,蔚然大觀。詩人李商隱、朗州刺史李翱、相國崔群、常侍溫造……一大批達官顯貴不辭辛苦,也慕名來山問道。
早期禪宗叢林不設佛殿。惟儼貴為方丈,在眾僧眼裏是佛的化身,但他也像普通僧人一樣,時常在禪堂坐禪。一位弟子十分好奇:師父這見與佛齊的大師,打坐時是何種境界呢?禪門無拘束,所以,他便直接了當問惟儼:“師父,你兀兀靜坐,思量什麼呢?”
藥山惟儼說:“思量個不思量。”
弟子一愣,不解地問:“不思量的,如何思量?”
藥山答:“非思量。”
藥山師徒的禪堂問答,是一則實修的禪要指南,非常精妙。一般人認為,靜坐之時什麼都不能思量,安然禪定更是不思量。這種人,可以肯定從未靜坐習定。不思量當然很好,可是,你做得到嗎?初學坐禪的人,往往也以為摒卻思量才是入禪之道。殊不知,入門便錯。藥山大師告訴我們,要思量著,才是初參的功夫。
思量什麼呢?思量入定的美妙境界,應該挨棒;胡思亂想,更要當頭棒喝。要思量個不思量的。不思量的如如不動,是心境的主人公。不思量的是個什麼?為何偏偏要納入思量中?非思量的如何思量呢?就在這不知如何思量上發起疑情,在這個疑團上久久用功,自然知道“非思量”的下落—打破疑團之日,便是好消息到來之時。
經藥山惟儼、雲岩曇晟兩代孕育,到洞山良價終於瓜熟蒂落,誕生了有“思想界貴族”之稱的曹洞宗。“思量個不思量”,正是曹洞宗參禪的特色,也是以後“默照禪”的基礎—這是後話。
藥山惟儼很長時間不升堂說法,院主就來到方丈,代眾人向惟儼請求說:“大和尚,你已經很久沒有向大家開示佛法了。大家都急切盼望著你的教導。”
藥山惟儼說:“那你敲鐘集眾吧。”
沒想到大和尚如此痛快就答應了,院主趕緊敲鐘。不一會兒,數百禪僧齊集法堂,藥山默默坐在法座上,一言不發。法堂裏一片靜默,好像落下一根針,都能聽到如雷的轟鳴。師父在等待著什麼呢?惟儼老不開口,弟子們難免用眼神相互詢問著。這時,藥山惟儼總算有了動靜。只見他從法座上走了下來,竟然走出法堂,走回了方丈。
天哪,這算什麼事呢?
院主急急忙忙追到方丈,問道:“大和尚,你既然答應了為大眾說法,為何一言不發,就回了方丈?”
藥山說:“講經有經師,講論有論師,怎怪得了老僧?”
院主聞聽此言,就回到了自己的寮房。一群禪僧正等著他呢,七嘴八舌地問大和尚為何一言不發就下了座?院主將藥山的話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那些伶俐僧明白了藥山此舉在於啟發大眾,禪不可言說,貴在自悟;同時,“經有經師,論有論師”,也在教誡大家,不要忘記經論的作用,宗與教無二無別。後來,重視文字般若,一直是曹洞宗的家風。
但是,仍有一些禪僧不理解,尤其是那些剛剛雲遊而來的僧人,很想聽到藥山惟儼的開示。院主十分慈悲,說:“等兩天,我再敲鐘,請和尚說法。”
院主,俗稱“當家師”,打鐘召集大眾,是他能作主的事,不需要請示方丈。所以,兩天后,他果然敲響了那口大鐘。院主恐怕藥山不到法堂,趕緊跑到方丈說道:“打鐘啦,請和尚上堂。”
藥山見院主來了個先斬後奏,不好推辭,便給院主設了一道檻,說道:“你給我拿缽盂去。”
缽盂是吃飯的家什,到齋堂才會拿缽盂;而上法堂,要帶的是禪杖、拂塵以及如意。院主是個明眼人,知道藥山大師是在勘驗他,不慌不忙說道:“和尚沒手多長時間了?”
藥山的回答是:“你只是枉披袈裟!”
這不是罵人嗎?藥山見院主自作主張打鐘,生怕他未理解自己那天的意思,所以故意刺激他,看他有什麼反應。院主當然明白大和尚的意思,所以也不動氣,綿裏藏針說道:“我就是這樣,和尚你如何?”
藥山聽到院主的反問,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回答說:“我沒有這個眷屬。”
在我們看來,有眷屬當然是好事;但禪眼觀世,有好,必然有壞。煩惱貼身生,眷屬是掛礙。
有位禪僧直接找到方丈,對藥山說:“弟子心中有疑難,請師父解惑。”
藥山說:“那就上法堂對你說吧。”
等到大家興高采烈在法堂集合之後,藥山高踞法座,問:“那個心中有疑的上座何在?”
那僧趕緊從大眾中出來,剛想磕頭禮拜,藥山已經嘰哩咕嚕從法座上跑了下來,一把抓住那僧,說道:“諸位,這個上座有疑惑!”
說完,藥山猛然一推,趁機溜回了方丈。誰知,他這一推一溜,竟然使得這僧猛然醒悟:從來就沒有救世主,自己的疑惑自己解!
一位雲遊僧問藥山:“平原草淺,麈鹿成群。怎樣才能射到領頭的麈中麈?”
藥山拉開彎弓射箭的架式,說:“看箭!”
那僧應聲向後倒去。藥山說:“侍者,將這個死漢拖出去。”
那僧撒腿就跑了出去。藥山說:“這個裝模作樣的傢伙,有什麼用?”
獵人狩獵,麈與鹿都很容易被箭射中,唯獨那麈中麈系群鹿之王,很難獵到。這種麈中麈常常將角在岩石上磨礪得尖而又尖,銳而又銳,以便保護鹿群。它勇猛異常,即使老虎也輕易不敢靠近它的身邊。那位問怎樣射麈中麈的禪僧,似乎對禪很有研究,以這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來試探藥山的機鋒。藥山是一位手眼通天的大宗師,他的禪機就像電光石火一樣迅捷高妙,威風凜凜說道:“看箭!”那僧扮作麈鹿,放身便倒。這很像一位大師的作略,一般人根本奈何他不得。但是,藥山眼睛雪亮,進一步逼拶過去:“將這死漢拖出去!”那僧雖有證悟,但未徹透,所以虎頭蛇尾,有始無終,狼狽逃竄。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藥山之上好安靜。因為,入夜之後,禪僧們照例要到禪堂坐禪。但是,不僅靜謐得出奇,而且整個寺院黑燈瞎火,連禪堂也沒有一絲光亮。藥山惟儼定了一條規矩,禪堂夜坐不許點燈,省得有人東張西望。藥山說:“諸位黑夜參禪,心中自有大光明。今天,我有一句話,非常美妙,等到公牛生了小牛犢,就對你們說。”
忽然,黑暗之中有人大喊:“公牛生崽啦!”隨即,那個聲音又說:“你看,即使公牛生崽了,和尚你也不說。”
藥山吩咐侍者:“掌燈!”
禪堂裏立刻亮堂了起來。但禪僧們一個個正襟危坐,壓根不知是誰說了剛才那些話。藥山一笑。他知道,那位弟子開悟了,但他不肯出來公開禮拜罷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省些事吧!
一枚黃葉從法堂前的大樹上飄然而下。它那曼妙的舞姿,它那自在的飄逸,比彩蝶更加浪漫,比鳥兒還要活潑。藥山惟儼嘴角泛起一縷神秘而又陶醉的微笑。他用禪杖敲敲法堂的露柱,呼喊道:“法堂倒了,法堂倒了!”
眾僧有的扛來木頭,有的找來繩索,七手八腳加固法堂……
忙亂了好一會兒,大家忽然回過味來:無風亦無雨,無火更無水,法堂怎麼會無緣無故地倒塌呢?他們本能地感覺到大事不好,回頭,藥山大師已經席地而坐,笑著說了一句:“你們沒有領會我的意思啊!”說完,飄然而逝。
榮枯二樹
藥山山門外坐,道吾、雲岩侍立次。藥山指案山上枯榮二樹問道吾:“枯者是?榮者是?”吾曰:“榮者是。”藥山曰:“灼然一切處,光明燦爛去。”又問雲岩:“枯者是?榮者是?”岩曰:“枯者是。”藥山曰:“灼然一切處,放教枯淡去。”高沙彌忽至,藥山問:“枯者是?榮者是?”彌曰:“枯者從他枯,榮者從他榮。”藥山顧道吾、雲岩曰:“不是,不是。”
這枯榮二樹公案,非常著名,各路禪者曾多角度解讀。先將已故本光禪師的講解抄錄於此:
藥山惟儼閑坐山門上,宗智與曇晟二師隨侍在側。(這時候,二人尚未離開藥山。惟儼圓寂之後,他倆才分別到道吾、雲岩二山建寺安僧,世稱道吾宗智、雲岩曇晟。—筆者注)藥山察覺這兩個法徒是有悟境的,趁此閑坐,考驗一番。對面山上兩株樹一枯一榮。榮者枝葉繁茂,枯者枝葉疏落。先問宗智:“枯者是,榮者是?”宗智答道:“榮者是。”藥山對他的回答表示認可,嘉許說:“灼然一切處,光明燦爛去。”又問曇晟,曇晟答:“枯者是。”藥山亦認可並嘉許說:“灼然一切處,放教枯淡去。”惟儼禪師嘉許之詞,宗智、曇晟並無表態,默契於心。有何言說?“灼然”一詞,指宗智、曇晟二師有真知灼見,是具眼之禪和子了。
我輩當知,榮與枯是相對的兩個概念。凡是相對的,都落在兩邊。人們只能在一邊的境界裏看另一邊,自己所在之邊即能契合中道。因此,有“邊即是中”之說。若離兩邊,豈有中道?這是經教裏辨中邊的辯證名言。但是,經教中並未對“中與邊”加以形象化的描述。這裏藥山拈提榮枯二樹繁茂疏落的現實景象,宗智、曇晟由此悟入,深得藥山之嘉許。這是(禪)宗門下“辨中邊”的範例。
世上景觀,榮也好,枯也好,都在說法,社會人事環境,我輩能具眼知之乎?參究不離人法境,澄想習禪,辨見修觀,總起來說都是要明瞭那回事。說來也奇,偏偏來了個高沙彌,而且回答得多麼超脫啊:“枯者從他枯,榮者從他榮。”自以為回答得很好。然而,惟儼禪師卻絕不放過這個假惺惺的高沙彌的,顧視著宗智、曇晟二師說:“不是,不是。”
仔細想來,恐怕我們也是高沙彌一流的人物。這高沙彌來的卻好,藥山否定了他的回答,更堅定了宗智與曇晟的“是”。我輩當明瞭,若我也得個“不是、不是”,應知慚愧才好。高沙彌這樣的人,是世間經常見到的所謂清高之士,於實際問題是不負責任的。我輩依教習禪,參究人生向上一著的大事,不能入高沙彌的行徑。
本光禪師的開示,十分精妙,絕對非依文解意所能夢見。
本光和尚如是說,則是;作者如是轉述,則不是。藥山連下兩個“不是不是”,畢竟落在何處?是道吾不是?是雲岩不是?是高沙彌不是?還是三者都不是?若不知落處,必生是非取捨。讀者當于此“不是不是”處高著眼。宗門一法盡在“不是不是”處。
這則公案對當時禪宗叢林參究自然環境,產生了巨大影響,並且從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禪的自然觀。
從自然景觀悟入禪境的實例很多。靈雲志勤禪師,是長慶大安的弟子。跟隨師父“牧牛(觀心)”三十年,功夫已經十分純熟了。一年暮春,“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志勤禪師不經意間一抬頭,滿樹桃花燦爛芬芳,撲面而來,熱烈似火,熾然在他的心目之中。他不由得一愣:好花如此動人,我30年來怎麼從未注意到呢?就在這一瞬間,他恍然大悟!感慨萬千,化作四句偈子,從心中汩汩流出:“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從青山翠碧中感悟到佛性真如,聽溪水潺潺裏體會無我真諦,看花開花落證悟真空妙有,由風雲變幻領悟大好禪機……
禪與自然相契相通,境界一如。禪之心,就像那幽潭碧水,皓月當空:幽潭水靜,清澈無波,影顯萬物而無心,風雲過後不留意;皓月臨空,清光皎潔,萬里河山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大自然浮雲消長,潮起潮落,春花秋實,夏風冬雪;雁翔長空,魚遊江河,雁過藍天無痕跡,魚穿碧波難覓蹤。大自然的一切活動好像沒有意識,漫無目的,卻存在森嚴的規律,從不結無因之果,從不起無緣之因;秋風葉落,春風又生,生生滅滅,看似暫短,暫短之中卻有永恆……
心存一份戒懼謹慎的敬畏,尊重天地萬物,是禪者的自然觀。
從古到今,為什麼僧人一直能夠與大自然和諧共處?因為他們的觀念與我們不同。他們雲水天涯,與天地自然為伴侶,視山川草木為朋友。君不見,僧肇法師說:“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景岑禪師更是直截了當:千年竹、萬年松,都是人們的老祖宗。
這是一種我們常人很難相信卻又千真萬確的真理。開悟的禪師們識得本心。這個本心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心臟,而是我們與大自然息息相通、息息相關、靈明不昧的宇宙之心。也就是說,整個宇宙是一個大生命,我們每一個單體生命都與它同一律動,相即相融。每一個個體生命都是宇宙大生命的一部分,是宇宙真理的具體顯現。因此,在宇宙之中,每一種生命都是平等的,自己與其他物種無二無別。這就像我們身上的體細胞,不管是從你屁股上還是臉上取下來,都能完整地克隆出一個你,二者沒有任何差別。所以,人要與萬物同心同體,為友為侶。只有這樣認識,人類才能像愛護自己一樣愛護其他動物,才可能像保護自己的身體一樣保護地球。也只有這樣,我們才會真正做到與自然和諧共處。
日本岡本常男先生說:“自然是人類偉大的教師和力量的源泉。”人只有歸回自然,才能掌握自然真諦,把握自然規律,從而顯發出真正的智慧,發揮出最有價值的創造性。
順其自然,在大自然中契悟禪機,是每個禪師所宣導的。然而,禪者不是自然主義者。正像藥山惟儼否定高沙彌的“枯者從他枯,榮者從他榮”一樣,禪者揚棄那種所謂的“純自然主義”,反對放任自流,更強調人的主動性與能動性。
人作為自然之子,棄惡揚善,改造自己,就是自然;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使之更加契合宇宙人生的規律,才是真正的順其自然。禪者之所以是真正的無神論者,真正的智者,原因也就在於此。
雲在青天水在瓶
藥山惟儼的弟子中有一個特殊人物,他就是中國歷史上集文學家、思想家、政治家于一身的理學與心學的先驅—李翱。
李翱(772-841),字習之,貞元進士。他與韓愈有親戚關係,又曾經隨從韓愈學習古文,韓愈是他的半師半友,因此,韓的思想對他影響極大。正因為如此,他也與韓愈一樣,曾經極力反對佛教,嚴厲斥責“佛法害人”,“惑天下甚矣”,“實有蠹於生靈”。但是,李翱畢竟是一個嚴謹的思想家,不像有些自以為是的人,對佛教一無所知,便斷然否定。他認為,必須懂得佛學,才能得知佛教的弊端所在,進而折服佛教徒之心。他身體力行,深入經藏,認認真真研究佛學。他曾經先後拜訪過西堂智藏、鵝湖大義、龍潭崇信等著名禪師,向他們請教禪道。真理的光輝,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所以,當李翱真正深入佛學之後,便被佛學的博大精深所震撼,更為禪的無窮魅力所吸引,失去了自控,情不自禁、不知不覺地投入到了禪海之中……
李翱當時任朗州刺史(今湖南常德一帶),藥山就在他的治下,所以,他早就聽說了惟儼大師的盛名。是官都得端著三分豆腐架子,何況他自認為自己是藥山惟儼的父母官,理應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然而,他三番五次派人去請惟儼大師下山,來府上談禪,藥山惟儼壓根不買他這刺史大人的豆腐帳。沒奈何,他只好輕裝小轎,顫顫悠悠上到藥山來。
惟儼正在庭院裏的松樹蔭下讀佛經。一石幾,四石凳,一瓶泉水伸手可以取來暢飲,倒也悠閒自在。許是佛經太迷人,許是惟儼太專注,他好像對李翱一行的到來毫無察覺,頭也不抬,津津有味地讀著經書。李翱的來回踱步與連連乾咳如泥牛入海,只是把一個碩大的尷尬遺留在自己的臉上……
一旁的侍者忍不住提醒道:“太守在此!”
惟儼充耳不聞,依舊不理不睬。
這僧居然如此無禮,眼睛瞎了?耳朵裏塞上驢毛了?李翱是個急性子,何況平時總是被所屬大小官員捧著、敬著,何曾受過這般冷落?便氣哼哼地扔下一句話:“百聞不如一見。”拂袖便走。
這時,惟儼大師卻慢悠悠地開口了:“太守也號稱智者,為何推崇耳朵而忽視眼睛呢?”
李翱聞聽此言,回轉身,合十問道:“如何是道?”
藥山惟儼向上指指,又向下指指。
李翱的眼睛向上望望,又往下看看,得到的是滿眼的茫然。當藥山問他可曾領會?他悵惘搖頭,說:“我實在不知大師所雲。”
藥山簡而言之:“雲在青天水在瓶。”
雲在青天水在瓶,令人無限遐想。然而,雲雖在高高天空,隨時可以化作及時雨瀟瀟而下;水雖處在下方,卻無時不在向上蒸騰。上下一如,如同人的佛性一樣,水與雲的濕性也不會改變。
李翱豁然有悟,心中欣欣然、喜孜孜,情不自禁口述一偈:
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
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
從青藏高原歸來的人,印象最深的,一定是那藍藍的天、白白的雲。藍天無限遼闊空曠,白雲飄在天空,因其沒有掛礙,沒有羈絆,所以能夠自由舒卷,任意飄遊。微風徐來,淡淡的雲如絲如絮,輕輕飄,曼曼舞,好不愜意,好不陶醉!狂風怒吼,濃雲密佈,排山倒海,黑雲壓城城欲摧,如潮似浪,橫掃千里如卷席,好不暢快,好不雄壯!我若是一片雲,我便在無限自由中逍遙。
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以高就下,永無止息,隨遇而安,順其自然,是水最大的特點。水很柔弱,它總是受到各種各樣的限制,江河有堤,湖泊有邊,就是浩瀚的大海,也有長長的岸。然而,正是利用了這些限制,它才得以源遠流長,才能彙集成為遼闊的海洋。你就是將它裝入小小的瓶子裏,給它最大的限制,它也隨方而方,隨圓而圓,可以找到自己最為舒適的狀態。
我若是一滴水,我便在任何地方自在。雲在天空逍遙,水在瓶中自在,一動一靜,天真自然,無所用心。“雲在青天水在瓶。”藥山惟儼普普通通一句話,道出了禪的無限風流。在生活中保持一顆雲水禪心,我們就會多一些愉快,多一些自在。
李翱在藥山盤桓數日。一日,他問藥山惟儼:“如何是戒定慧?”
戒、定、慧,是佛法的根本,所有的經、律、論三藏十二部,洋洋數萬卷,所說的無非都是戒定慧。
然而,藥山卻說:“貧僧這裏沒有那些閑傢俱。”
戒、定、慧的作用是對治人的貪、嗔、癡。我若是沒有貪嗔癡,何用戒定慧?那戒定慧豈不成了閒置無用的傢俱?
李翱何曾聽到過如此別具一格的說法?未能理解藥山的玄旨。
因為李翱是位大根器的人,所以,藥山不用傳統經教上的戒定慧指教他,提示道:“太守要想保任所悟的禪要,鞏固心中所得,就要向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閨閣中物捨不得,便為滲漏。”
好一個“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禪者不但要有超凡入聖的高妙見地,還要有入世度眾的方便。這樣才契合中道,不落兩邊。參禪,要有大丈夫氣概,他人到處我不到,他人行處我不行,拋棄習氣,杜絕滲漏,便是一個大寫的人。
李翱在藥山惟儼禪師啟發下,參禪有悟之後,聯繫自己修禪的心要,結合儒家“中庸”思想,重新構建了“複性之說”,著《複性書》。用贊寧的話說,複性,就是“謂本性明白,為六情玷污,迷而不返。今牽複之,猶地雷之複見天心矣,即內教之返本還源也”。由此可以看出,《複性書》是用儒家的語言,闡述佛教的理論,是禪宗“心性清淨論”的變種,從而開宋明理學引禪入儒之先河,導引出了專論天人性命之學的“理學”,以及陸王一派的“心學”—這些都是後話。
一天深夜,藥山在山上經行(坐禪之後的漫步,亦是一種修行方法),不知不覺走到了山峰絕頂。這時,烏雲散盡,一輪明月高掛中天,山野一片空朦的寂靜,藥山感月光之靈明,慨天地之通透,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長嘯。
虎嘯生風,海嘯起浪。猛虎呼嘯山崗,必有寒風起自林邊;海嘯于大洋深處,自有滔天巨浪澎湃於遼闊海天。而藥山這一聲長嘯,由小漸大,由細變宏,從促而長,彌漫於天地之間。恰有西風起自山顛,將他的嘯聲向東飄送了九十餘里,澧陽城內的百姓聽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人們紛紛打聽那呼嘯之聲的來源,東家問西家,西家再向西問,追根溯源一直到了藥山。禪僧們說,是昨夜老和尚在山頂長嘯。李翱為此賦詩曰:
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
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披雲嘯一聲。
戒、定、慧,是佛法的根本,所有的經、律、論三藏十二部,洋洋數萬卷,所說的無非都是戒定慧。然而,藥山卻說:“貧僧這裏沒有那些閑傢俱。”戒、定、慧的作用是對治人的貪、嗔、癡。我若是沒有貪嗔癡,何用戒定慧?那戒定慧豈不成了閒置無用的傢俱?
藥山惟儼禪師是真幸福
又是馬祖道一禪師提意
又是石頭希遷禪師錘鍊
身心裏外光透透無一物
爾今明師難遇參禪難透
大夥兒都提起正念來吧
好好多學多參多省多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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