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宗記─*荷澤神會*禪師(7)〈附〉─釋聖嚴法師講記
※顯宗記─*荷澤神會*禪師(7)〈附〉─釋聖嚴法師講記
第六篇 定慧與如如
六、定慧與如如
六根不染即定慧之功,六識不生即如如之力。
心如境謝,境滅心空;心境雙亡,體用不異。
真如性淨,慧鑒無窮。如水分千月,能見聞覺知。
見聞覺知而常空寂。空即無相,寂即無生。
不被善惡所拘,不被靜亂所攝。不厭生死,不樂涅槃。
無不能無,有不能有。行住坐臥,心不動搖。
一切時中,獲無所得。三世諸佛,教旨如斯。
1.六識不生
六根不染即定慧之功,六識不生即如如之力。
以上講了涅槃三德,現在接下來講六根六識與定慧的關係,也就是六根六識與涅槃妙心的關係。
「六根」是包括生理功能的前五根,與意念的心理功能的第六意根,也就是眼、耳、鼻、舌、身、意,合稱六根。前五根是物質體的外形以及神經組織體的官能。至於第六意根是什麼?有許多說法,小乘有部,以前念之意識,為後念繼起之根,名為意根;大乘唯識學派,以第七末那識,為第六意識之根,稱為意根。可見大小乘佛法,都不以意根是物質體的神經組織了。
六根不染,等於六根互用,那是八地以上已登無功用位的菩薩及佛的境界;由於六根離污染而成純淨,所以能現佛身;六根互用,是說六根之中的任何一根,都能具備其他諸根的功能。依據天台宗所判,至圓教十信位的菩薩,得六根清淨位,亦為六根互用位,相等於別教的第八地菩薩。到了此位的菩薩,以眼等六根,莊嚴清淨的福德,那是由於對境不生執著,所以自在無礙。
如何能六根不染?那是由於「定慧」的功能,明鑑不動的定慧,能使六根不為六境污染。
「六識」是由六根緣六境(塵)而生起的功用,六境(塵)是色、聲、香、味、觸、法。六根、六境,是以色法為多,心法為少;六識則都是心法,那就是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六境、六識彼此的關係,是不可分割的。六根對六境,合稱十二處,再加六識,名為十八界。但此十八界,是由色、受、想、行、識的五蘊開展出來,總稱五蘊、十二處、十八界,為三界有為有漏世間法的三科,為了說明其關係,可以製二表如下:
「六識不生」其實就是因為六根不受染著,所以也不會生起六識的分別執取之相了。但是六識的分別執著,雖已不生,通過六根而做互用的智慧之力,仍會自然而然照常運作,所以說「如如之力」。
依據大乘唯識思想所說,「識」有八個,都代表著煩惱無明的心用,轉八識成四智,才是離煩惱而證菩提的佛果位。前五識轉為成所作智;第六識轉為下品妙觀察智,是在初地菩薩位,轉為純淨無漏的上品妙觀察智,是在第八地;第七識轉為下品平等性智,也是在初地見道位,到了第八地菩薩位,轉為中品,至金剛無間道,也就在成佛之前一剎那,才成為純無漏的上品平等性智。第八識轉為大圓鏡智,是在進入佛位之後。
〈顯宗記〉此處所說的「六識不生」,包括了前五識及第六識,沒有說到第七、第八識,也未說是哪一地的菩薩位,但其實都是指已證涅槃三德的佛位。這也正是頓悟法門的特色,不論大小次第漸修漸證,只談直下頓悟的一佛乘。所以一切言教,都歸無念為宗的最上一乘。
2.心境雙亡
心如境謝,境滅心空;心境雙亡,體用不異。
「心」不如如,便是有執著煩惱生起的六識;「心」能如如,便是真空妙有的涅槃三德。「境」不滅,便是六根對六境而生六識的煩惱塵勞;「境」滅,便是六根不被六境所染。
「心」是般若、「境」是法身,「謝」及「空」是解脫,則涅槃自然;所以六根不被六境染著,六識即不生起,六識不生起作用,六根六境,有等於無,所以說「境滅心空」。十八界如如運作,乃是「心境雙亡」的結果,也是涅槃三德的本身。
未悟之前,心是煩惱,境是塵勞,是相引相吸或相互障礙而不得解脫;開悟之後,心是般若,境是法身,謝及空是解脫,常照常寂,常有常空,法爾如如,便是互為體用的涅槃三德,所以說「體用不異」。
真如性淨,慧鑒無窮。如水分千月,能見聞覺知。見聞覺知而常空寂。
在〈顯宗記〉中有「無念念者,即念真如」的句子,可知真如即是無念之念,「無念」則是《壇經》的宗旨,也是〈顯宗記〉的宗旨。換句話說,這個「真如」,便是清淨的涅槃妙心。由於心的用是般若淨慧,心的體便是清淨的自性;而清淨無染的自性,便是般若淨慧所照見的諸法空性,所以這種般若的空慧,能照一切法,能破一切暗,能解一切結,成一切道品。般若的體性雖只一個,般若的功用雖有無窮無盡,這就是「真如性淨,慧鑒無窮,如水分千月」的意思了。
「水分千月」是譬喻,真如的心體只有一個,那就是空性,空是真空,真空就是妙有,性遍一切諸法,用也能夠遍照一切諸法。就像天空只有一個月亮,卻能映於地上千江萬水的水面,每一水面都可映現出完整的月亮,彼此獨立,互不相礙。
真如的梵文bhῡtatathatā,在佛教經典中的意思,是遍滿於宇宙萬有的常住真體,相對於虛妄的法相,而將無染真空的法性名之為真。真空的法性不變,稱之為如。真如同質異名極多,例如:法界、法性、實際、不思議界、一心、自性清淨心、如來藏、真際、實相等,都是指的真如理體。不過諸宗學派,對於真如的屬性,也有不同的看法,唯識宗、地論宗、《起信論》,各有其主張;禪宗的真如觀,大致上是和《起信論》的隨緣說相契的。
因此,真如隨緣,即起般若慧的作用,即有「見聞覺知」的功能,但此見聞覺知的心理反應,不是依於煩惱的染心,而是起自清淨的真心,所以不會由於有了境界現前,也有了見聞覺知的心理反應,便產生虛妄分別的作用;乃是如實的「慧鑒」,自性不動;真如心也是恆常與空性相即,「常空」故亦常「寂」,就是真如隨緣而不變,不變而隨緣的意思。隨緣所以有慧鑒萬法的作用,不變所以雖有「見聞覺知」而又「常空」常「寂」。
3.無相無生
空即無相,寂即無生。不被善惡所拘,不被靜亂所攝。
上文既說真如雖有慧鑒無窮的覺照之功,而其自性又是常空常寂的。此處接著說明,常空的「空」,即是諸法的實相,所以也是無相。所謂「無相」,是遠離執著心的境界,是了知萬法如幻的無漏心,是以無漏心修空觀,照見諸法的真如實相,即是無相。
依據《涅槃經》卷三十所說:「涅槃名為無相,以何因緣名為無相?善男子,無十相故。何等為十?所謂色相、聲相、香相、味相、觸相、生住壞相、男相、女相。是名十相,無如是相,故名無相。」《無量義經》則說:「無量義者,從一法生,其一法者,即無相也。」《金剛經》也說:「離一切諸相,即名諸佛。」「如來說一切諸相,即是非相。」
以上這三部經,由《壇經》中得知,六祖惠能大師曾於印宗法師座下聽《涅槃經》,在五祖弘忍座下聽《金剛經》;至於《無量義經》,屬於法華三部的開經,也就是佛先說出《無量義經》,中說《法華經》,後說《觀普賢行經》;《壇經》有數處引用並討論《法華經》,但六祖是否也接觸過《無量義經》則不得知。但是在《壇經》有數處用到「無相」這個名詞,例如「無相懺悔」、「無相三皈戒」、「無相頌」等,六祖惠能所謂「無相」,便是「前念、後念、今念,念念不被愚迷染,……念念不被愚癡染,……念念不被疽疾染」,「但悟自性三身,即識自性佛」,便是無相的境界。
〈顯宗記〉說空與寂,便是無相,即是無生,還是圍繞著涅槃的理體功德而說。既是無相無生的寂滅理體,當然不會受到善與惡的思量分別心所拘,也不會受到靜與亂的虛妄攀緣心所攝了。禪修者若在善與惡的分別心生起之際,不妨反觀此心的根源是善惡不二的真如心;若在靜與亂的攀緣生起之時,不妨反觀此心的根源是靜亂不二的真如心。
4.不厭生死
不厭生死,不樂涅槃。無不能無,有不能有。
世間的眾生,對於生死的態度,可以分作三類:1.醉生夢死、貪生怕死:這是一般凡夫,我們可以稱這些人為戀世的愚人。2.討厭生死、逃避生死:是二乘根性,我們可以稱這些人為出世的智者。3.不戀生死,不厭生死:是大乘的諸佛菩薩,我們可以稱這些人為入世化世的聖者。
一般的修行人及許多的宗教徒,雖然未必是貪生怕死的愚人,但對於現實的世界,卻是抱著厭離的態度,或者修福報求生天國享受欲樂;或是修禪定,厭離欲境而欣求定樂,死後往生禪定天;這都不是究竟的解脫,即使證得二乘聖果,住涅槃境,也不是圓滿的覺者。
大乘佛法,主張一切行者,都應當學習「不厭生死,不樂涅槃」的態度。這是《壇經》所說生死即涅槃的不二法門,如果厭離生死而樂入涅槃,那便是把生死與涅槃對立起來,成為第二義諦了,至少只做到離我執而出離五蘊生死,還沒有離開法執,沒有從生死出入獲得自在了。
所以,站在大涅槃的立場,無相的真空,無生的寂滅,是不能沒有的,叫做「無不能無」。若站在般若空慧的立場,雖有遍照、普覺、自覺、覺他、覺滿的功德,卻不能以為有智有得的,因為般若智慧的妙有,其實就是涅槃寂靜的真空,這叫做「有不能有」。
行住坐臥,心不動搖。一切時中,獲無所得。
禪宗主張,修行無念為宗的禪法,主要是修的「心地法門」,凡是有心之時,便是禪修之時。所以不主張僅以整天打坐,稱為禪修,而是將日常生活中的「行住坐臥」四大威儀,照顧周到,便是最好的禪修功夫。
至於「心不動搖」是心不隨境轉,也不受境染,卻不是不起觀照的作用。以心對境之時,青黃赤白、大小方圓,都能清清楚楚,鑒別無遺,卻又不起欣慰好惡的情緒反應。
「一切時中」,佛經中將時間分作兩類:(一)時,(二)時分,又各有兩類:
(一)時的兩類:1.迦羅時kala,為實時,即世間所稱的時間。2.三昧即時Samaya,為假時,即剎那生滅的分位。
(二)時分的兩類:1.晝三時,2.夜三時。也有將時分分作晝四時、夜四時的,也有分作晝六時、夜六時的,乃至一日一夜分作三十時、六十時的。
此處所說的「一切時中」,是總括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分分秒秒、剎那剎那,都是正念分明,清清淨淨,不動不搖,亦無所得。因為恆以般若的空慧,觀察一切諸法實相無相,所以也無所獲得,正如《心經》所說「無智亦無得」的境界。
三世諸佛,教旨如斯。
以上所說的,就是介紹三世諸佛設教的共同宗旨。
第七篇 付法與傳衣
七、付法與傳衣
即菩薩慈悲,遞相傳受。自世尊滅後,西天二十八祖,
共傳無住之心,同說如來知見。
至於達摩,屆此為初,遞代相承,於今不絕。
所傳祕教,要藉得人,如王髻珠,終不妄與。
福德智慧,二種莊嚴,行解相應,方能建立。
衣為法信,法是衣宗。唯指衣法相傳,更無別法。
內傳心印,印契本心;外傳袈裟,將表宗旨。
非衣不傳於法,非法不受於衣;衣是法信之衣,法是無生之法。
1.無住之心
即菩薩慈悲,遞相傳受。自世尊滅後,西天二十八祖,共傳無住之心,同說如來知見。至於達摩,屆此為初,遞代相承,於今不絕。
這一段文字,是敘述禪宗的傳承,是由於歷代諸大祖師,發了「菩薩」大「慈悲」心。從釋迦世尊滅度之後,歷經印度的「二十八」代祖師相傳,到了最後一代的菩提達摩,來到東土的中國,成為中國禪宗的第一代祖師,又經六代相傳,到了六祖惠能,便傳至神會等十大弟子,所以神會大師要說「於今不絕」。
他們歷代相傳的禪法是什麼呢?禪宗稱為涅槃妙心,或名正法眼藏,其實就是《金剛經》所說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無住之心」,因為六祖便是從無住之心悟入了涅槃妙心。至於何謂「如來知見」?這在前面已經解釋過了。
所傳祕教,要藉得人,如王髻珠,終不妄與。
禪法是心地法門。明心見性,頓悟成佛者,必須師師相承,心心印心,不假語言文字,以真知灼見的如來知見為契印,對於師弟之間的默契之處,唯有以心傳心,心心相印,所以對未悟者言,乃是「祕密之教」,不以言喻的無漏心法。
這種心地法門,最重要的是必須是已悟本心、已見自性的人,才能像魚水相逢、親子相遇般。髻珠是《法華經》的七種比喻之一,出於〈安樂行品〉:「如轉輪聖王,見諸兵眾,有大功者,心甚歡喜,以此難信之珠,久在髻中,不妄與人。」意思是說轉輪聖王有髻中寶珠,不隨便給人,只有對有大功勞的兵將才有資格授予,這是用來譬喻祖祖相傳的禪法,也必選擇已悟自性是佛的人,才給予印可;因此後人便將禪宗的禪堂,稱為選佛場。
2.福慧二嚴
福德智慧,二種莊嚴,行解相應,方能建立。
「福德智慧,二種莊嚴」,出於《涅槃經》卷二十七所說:「二種莊嚴,一者智慧,二者福德,若有菩薩,具足如是二種莊嚴者,則知佛性。」
菩薩以此二德莊嚴法身,稱為福慧莊嚴。佛陀是福智圓滿的聖者,福足慧足,稱為兩足中尊。菩薩從初發無上菩提心,修持六度萬行,具足所有的福德,藉以顯現法身,稱為福德莊嚴;修習正知正見淨盡無明,顯現法身,稱為智慧莊嚴,二者合稱,便是福慧二嚴。
菩薩修行六度,六度均為福德莊嚴,第六般若度,則為智慧莊嚴。福利他人,名為福德莊嚴;自度自利,名為智慧莊嚴。利他及自利,都以般若的空慧為根本,所以六度也以般若為目標,也以般若為中心。離開般若的智慧莊嚴,修習布施、持戒、忍辱、精進,乃至禪定,都只是人天善法,只能得人天果報,不能稱為波羅蜜多的福德智慧的二種莊嚴。
所謂「行解相應,方能建立」,是以福德為行,智慧為解。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的五門為行,般若一門為解,基礎佛法則以三法印為解,四增上學為行。
所謂三法印是指:1.諸行無常,2.諸法無我,3.涅槃寂靜,若加一項4.有受皆苦,則為四法印。所謂四增上學,是:1.信增上,2.戒增上,3.定增上,4.慧增上。這是正如正見正行的佛陀教法。
不論大乘佛法或小乘佛法,都非常重視福慧二嚴的行解雙運,唯有行解相應,才能像〈顯宗記〉所說的:「涅槃能生般若」,「般若能建涅槃」。否則,行解若缺其一,便如鳥失一翼,不能飛行,不要說不能真的利益眾生,也難保自己不會墮惡道!
3.衣法相傳
衣為法信,法是衣宗。唯指衣法相傳,更無別法。
這四句是說,「傳衣」是傳「法」的信驗之物,付法才是傳衣的根本宗旨,禪宗僅此衣法代代相傳之外,沒有其他的禪法了。
有關付法傳衣的問題,是禪宗史上的一大論點。從《付法藏因緣傳》的記載,禪宗初祖摩訶迦葉在佛滅後,集合阿難尊者等人,結集如來法藏,摩訶迦葉入滅之時,以最勝法付囑阿難。所付囑的是將如來的聖教,世間勝眼,相付守護,暢演斯法,化諸眾生。當阿難尊者涅槃前,付法第三代商那和修尊者的時候,阿難也說:「佛以法眼,付大迦葉,迦葉以法囑累於我,如我今者,涅槃時至,以法寶藏,用付於汝,汝可精勤守護斯法,令諸眾生服甘露味。」
在這些記錄之中,只說佛的法藏,是世間的勝眼,又稱法眼,是佛的聖教,可以用來向眾生演說的,是經教的緣起性空之法,不是說心地法門的涅槃妙心,也沒有說要以心印心,祕付密授,更沒有見到傳衣之說。最早的傳衣記載,應該是《增一阿含經》卷三十五〈莫畏品〉:「佛言:我今持此法,付授迦葉及阿難比丘,所以然者,吾今年老,以向八十,然如來不久當取滅度,今持法寶付囑二人,善念誦持,使不斷絕,流布世間。」這和《付法藏因緣傳》所記載的很類似,付的是教法,未見心法之說。
「傳衣」之說,在宋朝契嵩編修的《傳法正宗記》也只說佛在將正法付囑大迦葉時,給了一件「金縷袈裟,命之轉付彌勒」,所以後來並沒有衣傳給第二祖阿難尊者。直到西天(印度)的第二十四祖師子尊者,付法第二十五祖婆舍斯多尊者時,才見到有傳衣的記載,他對二十五祖說:「我所傳之如來大法眼,今已付汝,汝宜奉之,即去自務傳化,或遇疑者,即持我僧伽梨衣,為之信驗。」但到婆舍斯多尊者付法第二十六祖不如蜜多尊者時,並沒有將此僧伽梨衣傳下來,他的理由是:「我昔傳衣,蓋先師遇難,付法不顯,用為今之信驗;汝適嗣我,五天(五印度)皆知,何用衣為?」
到了第二十七祖般若多羅付法第二十八祖菩提達摩之際,也只是說:「以法付囑曰:如來大法眼藏展轉,而今付於汝,汝善傳之,無使斷絕。」未見有傳衣記載。達摩到了漢地,在嵩山少林寺,付法東土第二祖慧可之時,便又見到傳衣及缽的記載了:「昔如來以大法眼,付囑摩訶迦葉,而展轉至我,我今以付於汝,汝宜傳之,無使其絕;並授此僧伽梨(大衣)及寶缽,以為法信。」其後歷經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惠能,均有付法傳衣之說,到了四祖傳五祖之時,《傳法正宗記》已將付大法眼改為:「昔如來傳正法眼,轉至於我,我今付汝,並前祖信衣缽。」本為付法,改成傳法。又改為衣缽傳承,似乎衣缽都非常重要了。可是到了六祖之後,他有十大弟子,一改以往一代只傳一人的傳統,又恢復為付法而不傳衣缽了。
依據印順法師的《中國禪宗史》第五章所說,一代一人的付法,本與證悟沒有關係,所付囑的是「正法」、「法藏」、「勝眼」、「法眼」,這合起來,便成為後人傳說的「正法眼藏」;也因為大多是祖師們即將入涅槃前的付囑,後世便傳說成為「涅槃妙心」的臨終密授之說。所付的法,本來也沒有「心法」之意,而是「守護」、「護持」、「傳化」如來的教法。這在《付法藏因緣傳》及《傳法正宗記》等禪宗史之中,可以知道。可見禪宗有不少傳說,與歷史並不相符。
一代一人的傳法規則,也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佛世有十大弟子,一千二百五十位比丘弟子皆是大阿羅漢,尚有數百比丘尼阿羅漢弟子,其中有不少是大乘的菩薩根性,例如彌勒及文殊二大菩薩,都是佛世僧中的龍象比丘,大迦葉雖然極被世尊倚重,可是唯獨大迦葉受佛付法,成為禪宗初祖的單傳方式,也不盡合理。只是由於大迦葉結集如來教法,成為修多羅(契經)等的法藏,因此才有付法藏的說法,並非在世尊滅度之前,只將「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傳給大迦葉一人。
不過付囑正法,傳承衣缽,的確也是禪宗史上的事實;〈顯宗記〉所說的「衣為法信,法是衣宗」也是事實,衣法相傳,便是中國禪門正統的傳承方法。有關六祖付法傳衣的問題,印順法師在其《中國禪宗史》的第五章中,有相當詳細的考證。
內傳心印,印契本心;外傳袈裟,將表宗旨。
這四句是說,內心傳的是心地法門的印可,是契合真如本心;外在傳授的袈裟,用以表示付法的宗旨。
禪宗重視傳承,重視「心印」,也是很好的傳統,這種做法,能夠確保禪宗傳人的品德及其知見的純正,經過正統傳承具德大師們的考驗,可以知道下一代傳持佛法者的心態,以及對正法的認知是否正確。
所謂明眼人或過來人,一定是能夠把握佛法的原則,否則,對正知正見的因緣觀起的空慧,以及對種瓜得瓜的因果觀起的信念,都弄不清,還自說自話,自己宣稱是佛法的傳持者,佛教難保不會因此而受損傷。所以「內傳心印」的師師相承,還是有其必要性的。
至於「外傳袈裟」,只是為了取信於世人,如果有當然是好,如果沒有也沒有關係;尤其如果不是一代只傳一人,傳衣便沒有必要。
袈裟是梵文Kaṣāya的音譯,意思是不正、壞、濁染,是染成緇色或木蘭色的雜色衣,是代表出家沙門所披的三種衣。三衣各有名稱:五條衣名為安陀會,七條衣名為鬱多羅僧,九條衣乃至二十五條衣稱為僧伽梨。
出家之後,求受比丘具足戒時,必須備全三衣及缽,因為比丘別無其他長物,所以臨終之時只留下衣缽,在付囑佛法傳持的遺命,同時也將衣缽交給弟子,也是合理的事。後世特別將這些過程神祕化及神聖化了,乃是宗教層面或信仰層面的事。
4.無生之法
非衣不傳於法,非法不受於衣;衣是法信之衣,法是無生之法。
這四句是說:對祖師們而言,如果沒有衣則不表示傳了法,如果沒有付法也不會傳衣;傳衣是代表付法的信物,付法是付囑的無生妙法。
神會大師為了肯定惠能大師是五祖弘忍大師的正統嫡傳,所以極度強調五祖付法傳給六祖惠能是歷史事實,因為五祖弘忍座下,還有一位弟子神秀,在北方大弘禪法,極有威望,並為朝廷所重。
神會是六祖親傳的弟子,雖在十大弟子之中,首位是法海上座,不是神會。六祖示寂(西元七一三年)之後的第十九年(西元七三二年),神會在河南的滑臺大雲寺,論定南宗宗旨的大會上,還宣稱:「其袈裟今見在韶州(曹溪)。」根據文獻考據,這也確有其事。
衣傳惠能之事,北方神秀一派的傳人,也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可見五祖真的是單傳給了惠能,所以在〈顯宗記〉的末段,再三再四、數數反覆地,指出付法與傳衣兩事的不可分割性,就像般若與涅槃,名異體同那樣重要。
其實,般若與涅槃,的確名異體同;至於非得傳衣才傳法,非得傳法才傳衣,就不一定有那麼必要了。
第八篇 無生與解脫
八、無生與解脫
無生即無虛妄,乃是空寂之心;知空寂而了法身,了法身而真解脫。
1.真正解脫
無生即無虛妄,乃是空寂之心;知空寂而了法身,了法身而真解脫。
最後這四句話是說,「無生」是不雜「虛妄」的涅槃,也就是真「空寂」滅的「心」,那是由般若的「空」慧照見了遍在的「法身」,見了「法身」,便是得「真解脫」。
這最後的四句話,是在總結禪法的無念為宗,其內容不出於無生的涅槃,具足般若、解脫、法身的三德互融,是一體而隨義立名。「無生即無虛妄」,是涅槃的理體;「空寂之心」,即是涅槃的真常心;「知空」是般若的功用,由於般若的空慧,能見到諸佛的法身遍於虛空,能見法身,即可從兩種生死,獲得真正的解脫。
後記
有關神會禪師及其所創荷澤宗的歷史資料,一向是以下面的三種為準:1.唐代宗密的《圓覺經大疏鈔》,2.宋代道原的《景德傳燈錄》,3.宋代贊寧等的《宋高僧傳》。神會的著作,在過去只有《景德傳燈錄》所收錄的〈顯宗記〉,共六百五十九個字。近代敦煌所藏有關神會作品的唐代寫本被發現後,經胡適等人校跋而發表出來,稱為《神會和尚遺集》。讓我們有機會讀到更多神會禪師的篇章。
現代學者之中,研究介紹神會禪師的,中國人之中有胡適及印順等人,日本人之中有宇井伯壽、關口真大、柳田聖山等人。我不是禪宗史的專家,本書的講述,也沒有以禪宗史的角度來寫。
根據胡適先生的評斷,神會的作品多半是由其門人記錄或編集的。這篇〈顯宗記〉雖被胡先生譏為禪八股,但是確實被認定是神會在七十八歲時親自撰寫的,在當時的荷澤宗內,應該是流傳很廣的;直到宋朝的《景德傳燈錄》編成,雖然已距離二百五十年之久,還被很珍惜地編入,可見其重要性,所以我也很用心地把它當做教材,講了一遍。
我在本講錄中,常常對照敦煌本的《壇經》,因為神會所傳的禪法,便是依據敦煌本的《壇經》。對照之後發現,神會禪師所傳禪法的用語及其思想模式,與敦煌本《壇經》,有很多神似之處。試舉例對照如下:
(一)敦煌本《壇經》有:「見有人教人坐,看心看淨,不動不起。從此置功,迷人不悟。」又:「坐禪元不著心,亦不著淨,亦不言動。若言看心,心元是妄,妄如幻故,無所看也,若言看淨,人性本淨,……不見自性本淨、心起看淨,卻生淨妄。」又:「外於一切境界上,念不去為坐,見本性不亂為禪。何名為禪定?外離相曰禪,內不亂曰定。」
(二)敦煌出土《神會語錄》第三殘卷有云:「遠師問(神會):嵩嶽普寂禪師、東嶽降魔禪師,此二大德,皆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證,指此以為教門。(神會)禪師今日何以說,禪不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證?何名為坐禪?(神會)和尚答曰:若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證者,此是障菩提。今言坐者,念不起為坐;今言禪者,見本性為禪。所以不教人坐身、住心、入定。」因為他又說:「我六代大師,一一皆言:單刀直入,直了見性,不言階漸。夫學道者,須頓悟漸修。」
由此可見,禪宗六祖惠能大師門下,《壇經》中雖有十大弟子,首席不是神會,也未見行思及懷讓之名;後世宗門盛傳的六祖派下三大系,卻是:青原行思、南嶽懷讓、荷澤神會,其中弘揚惠能大師以無念為宗的心地法門,最最貼切的,乃是神會禪師。
(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一日凌晨,聖嚴後記於紐約法鼓山美國分會東初禪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