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茶道的禪意※
※日本茶道的禪意※
喝茶,在日本已經上升為一種嚴謹的藝術,更通過茶道達到一種悟禪的境界。到日本的第一站,不是東京,也不是北海道。大船清早停在了鹿兒島,經過環海的美麗公路,翠綠的島嶼徐徐展開。
街上人很少,大部分的年輕人都跑到了東京、大阪。潔淨的馬路兩旁,是一座座安靜的小院,精心修剪過的綠植錯落有致,生機盎然地兀自長著。鹿兒島的知覽茶在日本赫赫有名,這裏群山環抱,霧氣繚繞,茶葉十分新鮮。茶田上方甚至安裝了風扇,促進空氣流動,防止茶樹冬天結霜。日本的茶以蒸為主,炒過的茶濃郁芬芳,蒸過的茶優雅清淡。日本的茶道是一門嚴格的藝術,甚至是固化的禪意。味道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內的餘味。
日本茶道的過程繁雜而漫長,沉浸其中而能體味其中深意
茶之禪悟
深入一個日本人的真實生活,是一件困難的事。能夠冷眼旁觀而又不被觸動,也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這個資源匱乏、風景優美、天災頻繁的島國培養的國民,心性動盪,既“忍從”又“發作”,譬如菊與刀。
有一種便捷的瞭解日本的方式,就是飲茶。喝茶,嚴格說是茶道,在鹿兒島乃至日本已經上升到一種嚴謹的藝術—用繁瑣莊重的禮儀磨礪人心,用熟練嚴格的禮法使人超然物外,用苦澀的茶味使人沉思人生,從而達到悟禪的境界。
正式的茶會鄭重繁瑣。接待我的男主人竹久夢二早就準備好了適合的茶葉、泡茶的水、要插的花、精緻的茶點心,每一項他都親力親為,毫不馬虎。茶室在我來之前早已精心打掃,潔淨整齊。講起種茶的秘訣,他說,種茶最講究的是自然環境,知覽茶能在日本走紅是因為當地被群山環繞,霧氣大,所以種出的茶最新鮮。茶園一年採摘四回,第一回摘的玉露最珍貴。
關於我最感興趣的茶道的問題,竹久夢二說,一次茶道的時間在4小時左右。這個時間要恰到好處,太久客人疲倦,太短又無法體會茶道的閑寂。
每一次茶道都要事先確立一個主題,然後再確認茶會的客人,主客與陪客之間要有一定的熟悉程度和關係。當客人名單被選定後,就該準備茶事所需要的一切了。在此期間,客人會來道謝,繁忙的主人只需在門口客氣一下即可,這稱為“前禮”。受邀的客人要提前到達,然後坐在茶室前面的茶庭觀賞主人對茶室內外的精心佈置,認真體驗主人通過環境所傳達的茶道心得與意境。之後,入茶室就座,“初座”完成。後座則從主人加炭火的手法為起始。按照規矩,整個茶會之中,需要添三次炭,這一次就是初炭。正宗茶會所使用的炭必須是櫻花木炭。初炭完畢,主人奉上茶食,客人用罷,再次回到茶庭內去休息,直到茶會正式開始時才會再次進入茶室。整個“後座”的過程到此為止。後座是茶會最為重要的一個環節,大部分茶事要在這一過程之中完成。在幽寂鄭重的氣氛之中,主人為客人點茶,第一次點茶,照例是濃茶。點茶的過程,其莊嚴的程度不亞於牧師主持一場小型宗教儀式。在這個過程中,喝茶本身仿佛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喝茶的形式。
“佛法存於茶湯”,歷代日本茶道大師們都竭力從喝茶中捕捉人生的禪機佛法
此外,擦拭茶具是個很重要的環節。在沏茶之前,主人要擦拭所有茶具,擦拭之前,還要先進行絹巾的操演。主人從腰裏拿下白色的絹巾,仔細打量一番,折成三角形,再折小,然後開始擦拭茶罐,擦完茶罐後擦茶勺,橫擦一次,豎擦兩次;接下來擦清水罐;最後擦茶碗,其程式是:先用熱水清洗,然後用絹巾擦幹,擦三圈半,最後將茶碗的正面轉向自己一方。飲罷,由主客向主人提出欣賞茶具的要求,主人會首先奉上茶碗,供客人們依次玩賞。其後,是茶罐、茶勺甚至是盛放茶罐的布袋也要交給客人一一過目。
濃茶點畢,炭火已衰,主人添加後炭,然後點薄茶,這是茶會即將結束的信號。稍後,客人道別,茶會到此為止。翌日,客人會再度登門道謝,這稱為“後禮”。
這個繁雜漫長的飲茶過程,讓所有觀者自然而然屏神定心,跟著主人沉下去、靜下去、想下去。即便每個程式固定繁瑣,過程緩慢,與當今的快節奏生活完全脫節。但是,觀察整個茶會的流程,就會發現並沒有幾句對話,也沒有什麼流於痕跡的環節步驟。
形式上的頗具禪意,更多源於茶人的底蘊。日本歷代大茶人都要去禪寺修行數年,從禪寺獲得法名,並終生受禪師的指導。茶人雖通過禪宗學習到了禪,但茶道有其獨立性,是獨立存在於禪寺之外的一種“在家禪”。“和敬清寂”是日本茶道思想中最重要的理念。茶道思想的主旨是主體的“無”,即茶道的主旨是無形的。作為“無”的化身而出現的有形的理念便是和、敬、清、寂。這就是日本茶道的刻意與自然—自然之美是茶道活動追求的審美效果,程式化的刻意追求是達到審美需要的方法途徑。
竹久夢二聊起他最喜愛的一位江戶末期的茶人井伊弼。井伊弼寫過一本論著《茶湯一會集》。井伊說:『追其本源,茶事之會,為一期一會,即使同主、同客可反復多次舉行茶事,也不能再現此時此刻之事。每次茶事之會,實為我一生一度之會。由此,主人要千方百計,盡深情實意,不能有半點疏忽。客人也須以此世再不能相逢之情赴會,熱心領受主人的每一個細小的匠心,以誠相交。』我聽到此,頓時感動極了。
日本的茶室和庭院往往刻意追求自然荒蕪的審美趣味
濁世中的淨土
竹久夢二認為,最能體現茶道本質的,是茶庭與茶室的設計。茶藝大師往往完全控制茶室的建造,反映出他們的思考,而不願意請建築師甚至是一個熟練的木匠。他的茶室就完全是自己設計的結果。
他站起來,一一指點給我看。日本茶室由茶室本身、水屋、門廊和連接門廊和茶室的露地組成,因其外形與日本農家的草庵相同,且只使用土、砂、木、竹、麥稈等材料,外表亦不加任何修飾,因而又有“茅屋”“空之屋”的稱呼。用周圍的野草紮起茶室,這些野草隨時都會因為被鬆綁而回到原來的荒野裏。茶室中的茅草屋頂通常用纖細脆弱、沒有分量的竹子來支撐。這些看似漫不經心選擇的平凡材料,實際上顯露出能讓簡單環境生輝的只有精神的微光。
我感受到,這裏有的只是寂寥。在正式進入茶室之前,我在茶庭裏徜徉。每一塊石頭,每一棵樹,每一條籬笆,每一個石燈籠,無不凝結著主人的苦心,散發著“和、敬、清、寂”的氣息。經過這樣一番淨化,來到茶室時,我內心的火氣已經消盡了。
竹久夢二說,茶室的美妙意境首先需要柔和的光線,而室內的色彩也必須淡雅。因此,看似粗陋的茶室窗戶,加上小天窗,使光線可從各個角度射進來。日本茶道界還有“不飲夜茶”的說法——日落之後不舉行正式茶會。這是因為茶會中是不使用任何人工照明的,純靠自然光源。人工照明會破壞茶湯、茶器的自然色澤,不利於賞鑒。
為了達到這個效果,竹久夢二在設計茶室時充分考慮到了採光的需要。從採光的角度到光影的對比效果,無不反復試驗。茶室需求的光線既不太明亮,又不過於黑暗,而是介於二者之間。這個茶室,其實是竹久夢二反復醞釀調整的產物,耗費了他數十年的精力。
有光才有影,明暗是相對的。此時的茶室,我感到室外太陽耀眼,室內陰暗襲人,這何不是人內心的明暗兩面。陰翳茶室中,一朵鮮花被微微飄動的光點所照耀,在陰暗襯托下,光明正精彩演出。光明與黑暗,白晝與夜晚,像兩個雙胞胎兄弟。寂靜的茶室中,光陰不說話,有人自顧自地從榻榻米上走過……
我正在冥想中。竹久夢二講出了我要說卻未說出的話。他說,茶室正是濁世中的一方淨土。茶室外的露地和中門意蘊頗深。踏上露地即意味著與外界中斷聯繫的第一步。踱步在一塊塊排列著的奇形怪狀的踏腳石,走在常青樹的幽暗中,地上是乾枯的松針,身邊有披著青苔的石燈籠,一定會油然而生超凡脫俗的意境,這種安寧與單純的效果正是露地的本意。
壁龕是茶室中規格最高的部分。龕內往往置一個花瓶,多為竹制,上面吊一支花或插上一朵小花,花瓣上再點一滴水珠。在茶室昏暗的光線下,水珠剔透晶瑩,讓這一朵小花勝過百花繽紛。有時壁龕裏掛一幅高僧墨蹟,內容淡薄難辨,或者是老舊斑駁的茶盒,雖然一目所見,有種枯槁之狀,但卻令人感悟一種沉澱的力量。
外表不再強大,內在蘊含厚重之美。
十年修行茶聖人,品茶就是品人生。
竹久夢二給我講了一個在日本流傳已久的小故事。明治維新以後,日本名門牧野伯爵的孫子赴英國伊頓公學留學。老師請他介紹自家府邸的情況,少年就當眾朗讀了一篇作文,其中寫到“我家有一片美麗的花園庭院,保持著自然荒蕪的樣子。我爺爺非常珍愛這片祖傳的庭院,安排了三個園丁每天打理它……”當時,英國老師就糊塗了—既然是自然荒蕪的庭院,為何要安排三個園丁每天打理呢?
其實,牧野家的庭院就是日本園林藝術中獨特的荒蕪庭院—刻意追求自然荒蕪的審美趣味。這種造園藝術創自有“日本宋徽宗”之稱的足利義政將軍,而這位將軍也是茶道先驅村田珠光的保護人。
被後世尊為日本茶道開山鼻祖的田村珠光,是奈良本地人,俗名茂吉,11歲就成為了日本淨土真宗的僧侶。19歲的時候,因為討厭寺廟的清規戒律,因此出走至京都參悟禪理。當時,茶會已經在民間頗為普及,珠光就以充當茶會的“判者”為謀生手段。限於封建等級制度和舉辦者的財力,民間茶會只能在一種叫做“草庵”的簡陋茶室內進行。
恰恰是這種簡約古樸的建築風格,卻令珠光仿佛一下子悟到了什麼。每當他正襟危坐於小小草庵之中,品評各種茶藝的時候,他的心情就與周遭環境發生共鳴。他努力捕捉著共鳴之中所傳遞出來的禪機佛法,終於從那首著名的佛偈“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中有所頓悟,做出了“佛法存於茶湯”的論斷。
以此為指導思想,田村珠光創立了順從天然、提倡樸素的“草庵茶風”,得到了室町幕府將軍足利義政的支持,從而在京都一帶廣為流傳開來。翌年,珠光還俗,以茶人的身份開始了長達十年的修行。直到現在,這種刻意的樸素和簡陋在日本茶道中遺風仍在。
當珠光步入三十歲的門檻時,他遇到了畢生良師—一休宗純。這位大師就是中、日兩國無人不知的機智和尚一休。年近花甲的一休並不只是動畫片裏的幽默演繹,實際上他是位修行高深、嚴肅認真的禪宗僧侶,他的傳法往往能啟迪聽眾頓悟佛法精髓。聽過一休的說法後,珠光仿佛初聞大道,當即投入一休座下演習禪宗。
數載之後,珠光勇猛精進,於禪頗有心得。一休為了點化他,命人給珠光端過一碗茶來。珠光剛剛接在手裏,一休忽然大喝一聲,伸出手去將茶碗打落。珠光一怔之下,隨即領悟到師父的意思是說:送來的茶當然是茶,但卻又不能當真喝下去,因此才要打落。於是,脫口而出“花紅柳綠”四字。隨即解釋道:送來的茶猶如被動接受的固有成見,不能未經思考就輕易接受。只有自己親身體驗─茶之所以為茶,從中感悟到茶之妙處,這才能真正確認茶的客觀存在。聽過珠光的回答,一休深感滿意。為了慶賀弟子頓悟禪宗真諦,特意將自己珍藏多年的圜悟克勤禪師的墨寶贈與珠光,這幅墨寶後來成了茶道的象徵。
由茶悟道的珠光從此愈發堅信“佛法存於茶湯”,並寫下了著名的茶道論文《心之文》。大意是這樣的:
『得到一件好茶具的時候,應該先好好玩味其中的妙處,然後根據自身修為來營造一個適當的環境來。照此按部就班地做下去,不斷深入更深厚的境界之中,這樣的過程才是有意思的。即使得不到好茶具,那也是沒什麼關係的,索性不必拘泥於茶具的優劣,這同樣是一種好的境界。茶道最重要的不是茶具而是人,即使你已經到達了較高的境界,也必須時常懷著謙虛之心來檢查自己的不足,以便更進一步。因此,無論如何也不要用高傲的態度來突出自我,否則就會停滯不前。當然,在謙虛的同時,一定的自信也是不可或缺的。要避免“我執”而又不會喪失自我,這樣合乎情理的方式就是入“道”的緣故吧。因此,古人說的最妙,“成為心之師,莫以心為師”。』
田村珠光就是通過這樣一種總結來展示自己對於茶道的理解和對禪的領悟。茶與禪在他的頭腦之中已經融為一體,不可分割。秉承茶意禪心的他,畢生都在追求著茶禪一味的感覺與境界。通過禪的思想,田村珠光把茶道由一種飲茶娛樂形式提高為一種藝術、一種哲學、一種宗教。並為日本茶文化注入了內核、夯實了基礎、完善了形式,從而將日本茶文化真正上升到了“道”的地位。
有時候握著一盞茶,不敢想太多。就像在竹久夢二的茶室裏,聽他講茶道的故事,我覺得明白了一些道理,又覺得自己離門還有很遠。
讓我頓悟的,不是田村珠光,不是千利休,不是飲過的那麼多杯茶,而是竹久夢二無意說的一句話。他說—世界本來只是清水,有了茶也便更有了滋味。所以,把生活看成藝術,或者用藝術的眼光去生活,或許更有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