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09 18:29:09幻羽

日本名僧--空海大師傳奇一生(上)

                   

                                         空海大師

大唐玄宗皇帝時,印度和尚不空大師千里迢迢來到中國。為延續密宗的法脈傳承,不空留在中國譯經、傳道,將大法傳於得意弟子惠果(中國人)後,鞠躬盡瘁,於西元七七四年離開人間。

幾乎是在同一年,亦即日本寶龜五年,日本香川縣一戶人家誕生了一個小男嬰。此人聰慧不群,博學多聞,但他不求世間的名聞利養,卻在二十歲時剃度出家,法號空海。空海大師為了追尋平等圓滿的密宗大法,不畏艱險,設法遠涉重洋至中國求學。

空海大師於寶龜二十三年(西元七九二年)奉詔入唐,遇海上颶風。歷經艱險,終於來到中國。後屢遇異人,嘗從學於梵師般若三藏、牟尼室利三藏,及不空三藏弟子曇貞。又於長安周遊諸寺,擇訪名師,受學於灌頂阿闍梨惠果大師,盡得密教之奧妙。其後返回日本,大力弘揚,倡言密教,創真言宗。於是密教得以傳至東土,形成「東密」一支。並奠定日本佛教堅固的基石。

空海拜惠果為師,短短數月,盡得密宗玄奧,而惠果卻即將示寂。惠果圓寂前告訴空海:「我倆宿緣深厚,多次相約來到人間,弘演密藏佛法,彼此代為師徒。這一世,你在西土接我足跡,我亦東生入你之室……」惠果這番話,意味著什麼玄機?似乎一切都在冥冥中安排已定!此乃大事因緣,不可說也。

在浩翰無垠的時空中,由於不空的死,空海的生,出現了兩顆前後相隨的璀璨明星。他們在中國交會,在惠果身上迸放光芒。這段密宗傳承的歷史,多麼耐人尋味!在日本,空海的故事流傳甚久。他因何出家?何以到中國求法?又如何為世人振聾啟聵?以下就是密宗大師空海的傳奇一生。

根據空海所創日本「真言宗」的宗門說法,空海的確生於西元七七四年,但也有一說,是生於七七三年,如今已很難考據。可確定的是,空海生於日本香川縣多度郡(當時是讚岐國多度郡)的一個豪門世家。

這天,佐伯直田難掩興奮,他的妻子阿刀玉衣為他生下第三個男孩。瞅著哭聲宏亮的小傢伙,紅通通的小臉,俊眉秀目,氣宇非凡。佐伯情不自禁對妻子說:「這一定是個優秀的孩子!我佐伯一門顯赫的家世,就靠他發揚光大了。」隨即作父親的想到一個好名字,「就叫他『貴物』吧!」「貴物」即「寶貝」之意,可見父親如何疼愛空海。空海從小溫恭謙讓,進退有據,的確也未讓父母失望。

「貴物,來,坐到我身邊。」空海知道此刻父親又要講故事了。「今天要講先祖大伴建日連的故事。在景行天皇時,先祖平定東國之役有功,受封於讚岐國。你可知『佐伯』這個姓從何而來?這是天皇所賜,無上的榮耀啊!」同樣的故事,父親不知講過多少遍了。小空海心中了然,父親的目的是要他效法先祖精神,作個光宗耀祖的人。然而,當他定睛凝眸,瞅著父親時,入神的並非故事本身,而是想到另外一件事……

話說空海自小就常作一夢,夢見諸佛菩薩坐於八瓣蓮花之上,放大毫光,莊嚴無比。他無法理解其中玄奧,只覺得夢境美妙,衷心嚮往。雖然當時佛教已是日本國教,即使是兒童,也不免朝夕耳濡目染。但是一再作同樣的夢,也的確難以解釋。「我應該將夢境告訴父親嗎?不,萬一他不信,或當成笑話-----」

小空海骨碌著眼珠,不斷冷靜觀察,用心思惟。為了怕遭人訕笑,褻瀆聖境,他還是決定不說。這個秘密多年後終被公開,起因是他的父母也作了同樣的夢……「什麼?如此殊勝的夢境,貴物說他夢過,而且不止一次!」父母不禁愕然:「難道貴物是聖僧投胎?」

猜測歸猜測,空海的童年與別的孩子並無兩樣,都是在遊戲中成長。有一度,日本兒童著迷於鬥雞遊戲,他們讓公雞互咬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漓,兒童就跟著亢奮叫好,大呼過癮。唯獨這件事,小空海不跟大夥起鬨。他靈機一動,發明另外一種「遊戲」。他用稻草、木石搭起小佛寺,用泥巴捏出小佛像,敲敲釘釘,發覺樂趣無窮。等到佛寺佛像做好了,他就合掌跪拜,咚咚磕起響頭……這一切看在大人眼裏都嘖嘖稱奇!

不久又發生一件奇特的事——有一天,小空海一人在屋外玩耍,適巧一隊監察使的人馬打門前經過。突然,監察使二話不說,滾鞍下馬,雙膝一鬆,竟然對著小空海的方向大禮參拜。一時之間,侍從如丈二金剛,不知究竟發生何事?「啊!天龍謢法!你們沒看見嗎?四大天王撐著傘蓋,威風凜凜守謢這座宅院,不用說,裏面必住著不凡之人,還不趕快參拜!」大家聽得一頭霧水,其實不只是馬伕衛士,連過往的僧侶都毫無所見,哪來的天龍護法?但是監察使的確看到了!這又如何解釋呢?

空海十四歲,父母開始認真考慮他的求學問題。「貴物如此聰穎,必是作學問的好料子。只可惜多度郡地方小,眼光見識有限,學校又不足,這該如何是好?」父親傷透腦筋,母親卻心生一計,她遲疑一下,想到這種事不宜操之過急--「還是等阿刀大足前來,再好好商量吧!」

阿刀大足是阿刀玉衣的兄弟、空海的舅舅,當時在朝廷當官,是位大學者。由於漢學造詣頗高,阿刀大足有幸擔任伊予親王(桓武天皇之子)侍講,地位十分崇隆。而他對空海更是疼惜有加,每次來都主動教空海讀書,尤其教他漢文。「這事不用商量了,就讓貴物隨我到奈良去吧!」

阿刀大足聽後,毫不遲疑的說 。「奈良是個大都會,貴物既可增長見聞,進大學攻讀,我也可從旁指導,將漢文傾囊相授,前程必定大好!」「可是,上大學固然好,但漢文真的如此重要,非學不可嗎?」作父母的不免質疑。「當然重要!如今上層社會的日本人都認得漢字,並研讀漢書,這已是風尚,豈能不學!」

阿刀大足說得沒錯,自從中國文字及書籍經由百濟(屬朝鮮民族)傳入日本,六世紀時已風行日本上流社會。加上歷次日本留學生到中國,目睹漢文化的興盛,舉凡天文、曆數、醫藥、甚至土地制度、生產技術,都值得學習,於是回國後力主輸入漢文化,漢學更炙手可熱。「既然如此……好吧!就讓貴物隨你到奈良去吧!」話雖如此,對愛兒依然難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的。」阿刀大足拍胸保證。就這樣,少年空海提著簡單的行囊,離開了呵護他的父母,隨舅舅負笈他鄉。

初抵奈良,人煙幅輳,熱鬧異常,大都會特有的政經文化,不斷衝擊著遠地來的遊子。果然如舅舅所言,日本「大化革新」後,積極引進中國的典章文物制度,不僅廢除封地,改配俸祿,還仿效大唐租庸調法,實行租稅改革。連都市景觀都模仿中國,如完成於日本持統八年(西元六八九年)的藤原京,就充滿大唐的都會風貌。

舅舅給他安頓好房間,並特別提醒他:「在我這裏,出出進進多是漢文學者,儘量用漢語交談,可以突破語言的障礙,對你十分有用。」舅舅讓空海參觀他的書房,浩如淵海的漢文書籍,令空海大開眼界,他於是下定決心——「既已來此,就該投入書海,一往無悔。」空海隨即擬定讀書計畫,除了本國語文,漢學更是攻讀的重點。

一晃四年,他果然成績驚人,不但漢語大為進步,漢學也一門深入,舉凡《論語》、《毛詩》、《左傳》、《尚書》、《春秋》……他都研讀通曉,甚至可以用漢文賦詩論述。阿刀大足欣慰之餘,加緊為空海辦入學手續。可是,當時日本大學只准貴族就讀,空海雖出自豪門,也算貴族,但是地方貴族和中央貴族待遇有別,所以一直等到十八歲,空海才得以進大學就讀。

「以雪螢猶怠,怒繩錐不勤。」空海的大學生涯,正如他這兩句詩的寫照。意思是說:「古代窮人讀書,夜晚靠螢火和雪光用功,我認為還嫌懈怠;用繩錐驅除睡意,好專心讀書,我覺得仍欠勤快。」可見他勤學標準之高。然而,這樣一位好學不倦的青年,竟有一天,倏然萌生拋棄書本離開學校的念頭,多麼令人訝異!事實上,誰也不知從何時起,空海的內心起了掙扎,不同的價值觀如波濤洶湧,肆意擺盪……他的心中升起了許多問號……

空海隨著年齡的增長,一顆青春善感、悲天憫人的心,隱然成形。他的目光變得銳利寒邃,飄忽不定……「書本上的知識,到底是解決人的疑惑,還是製造更多困惑?」「書本不是萬能的,人生有許多根本問題,教科書中毫無解答。」他想到大學裏貴族子弟的驕橫,就滿臉凜然,義憤填膺……「同樣是人,為何他們就可以傲慢驕縱,錦衣玉食?而可憐的庶民竟多病殘疾,三餐難繼?為何人生而不平等?」

但縱然如此,對充滿深沉宗教情懷的空海而言,不論貴賤皆是可悲可憫的:「當我看到穿著綾羅綢緞、騎著名駒、駕著華麗馬車、過著顯貴生活的人們時,我便會覺得這些人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不久後便會像電光泡影般地煙消雲散,人生無常的哀嘆不禁湧上心頭。」「看到因肢體殘障而痛苦的人,或是從人間戰場上敗下陣來、過著貧病悲慘生活的人們時,都會令我想到人生的因果關係,心中的哀憫無奈便無法自抑。」

他深究起人生最根本的問題——「生從何處來?死往何處去?」

思想如離弦的箭,飛快越過腦際,想得愈多,痛苦愈深……「為何我所見所思,都是別人所不見所不思?為何我不能依俗而走、隨波逐流?」他不禁對天長嘆:「我這顆如風飄泊的心,誰能給我安頓?」他決定暫時放下書本,走入俚巷,聽聽市井小民的聲音。他開始接觸民間信仰,置身佛學講壇,探索其中有無玄奧之處?「一切眾生種種顛倒,無明覆蓋……勘破無明,解脫放下……」從講述的經書裏,他發現無始的業因,讓眾生顛倒愚昧。但是不顛倒的真相,又是什麼?

當他開始深入佛教各宗派,才發現潛存的問題不少。原來,佛教傳入日本後,信仰者大多是中央貴族或地方豪族,於是漸漸貴族化,不論建寺院、塑佛像、寫經典,都只為滿足貴族求富貴求福報的心,至於如何深入佛教的理與行,則乏人問津。更有甚者,由於天皇的出家,寺院生活日趨世俗化,有出家人利用免稅特權,擴大寺產;有富豪假借施捨土地,避免租調。而無法維生的老百姓,得知僧侶可免調役,於是競相出家。如此一來,一襲袈裟所代表的,除了宗教的外衣,沒有實質教理解行的意義。當然,有心深入教理的出家人不是沒有,但往往因見解紛歧而互相排斥,或因失望而避居山野,自我摸索,難成氣候。

空海深入瞭解後並不死心,他相信在混濁的現狀之外,必有清新的伏流存在,也許隱藏在某個角落,讓百姓翹首以盼。果然,不久他找到這支伏流。那是一次和沙門的討論中,沙門提到日本民間有一支新興宗派,頗能新人耳目。這支宗派強調人人都可修持得悟,不限於貴族或出家人才有這個機會,所以帶給老百姓無窮的希望。「這個宗派是——?」空海急著追問,面容凝肅。「密教,佛教裏的密教。」「密教是什麼?」「密教是法身佛大日如來所說的內證真言教法,等覺十地亦難入室,所以叫密教。」

原來,佛教分顯、密二教,並非教理有異,而是形式不同。一般信奉的佛教屬於「顯教」,顧名思義,「顯」即顯露淺近之意,較易理解;而「密教」則奧密幽遠,有特殊的接引眾生方法,除非一門深入,實難講解清楚。所以當空海問到修持方法,沙門也無言以對……「很抱歉!我也力有未逮,不能給你解答。事實上,密教傳入日本不久,目前只有念誦儀軌,教理體系尚未完備。」

「可有參悟的書籍?」空海屏息以待。沙門想了想,拿出一本書……「這是《金剛頂虛空藏求聞持法》,乃大唐皇帝玄宗開元四年(西元七一六年),由印度善無畏三藏帶到中國。不知何時、何人、將它攜來日本。此書我視如珍寶,既然你求法深切,就交給你吧!」沙門嘴角掠過一抹微笑,他深深被空海的赤誠感動……

「依照密教規矩,未灌頂之人不許傳授大法。我看你應是大根器之人,才破例傳給你。日後,你只要按照經典所教,老老實實誦念「虛空藏菩薩真言」,一百遍後,記憶力大增,不僅能背誦一切經文,而且過目不忘。如此再談修持,為時不晚。」空海恭舉雙手接下這本書,當下決定拳拳服膺沙門教誨,日夜持誦,決不懈怠。

為了修持「虛空藏菩薩真言」,空海瞞著舅舅,悄悄離開學校。他獨自一人登上阿波國的大瀧岳(今德島縣那賀郡),在安謐無人的山上,專心修持「虛空藏求聞持法」。他在山洞的東壁挖個小洞,接迎閃爍明亮的星光進入道場。在本尊香爐法器之前,年輕的空海巋然不動,進入天人合一的定境。

傳說有一次,空海入定,一把鋒利的寶劍自空中直掣而來,他剎時悟到——「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寶劍隨即轉向,登時插入山壁。據說這把劍如今還留在大瀧岳上。不久,空海又隻身前往土佐國(今高知縣),在海邊的室戶岬苦修。炎暑寒冬,狂風暴雨,他讓身體承受大自然嚴苛的考驗,亟力擺脫肉體的束縛。

「空!空!心要空,身也要空!」他咬著牙,承受世族子弟從未吃過的苦楚;滴血流淚,換取書本得不到的智慧。為了勘破宇宙人生的奧妙,他日復一日,在天蒼野茫、奇峻幽渺間苦修。他不求世人的肯定,卻無法阻擋別人的誤解——「這麼優秀俊逸的青年,卻放棄大好前程,每天不修邊幅,流浪在巖山沼澤之間,他一定是瘋了!」

「兒子瘋了?」消息傳來,空海的父母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一直忙於政務的阿刀大足,這時也知事態嚴重,急著找空海問個明白。一日,行蹤飄忽的空海終於回來了。阿刀大足劈頭便問:為何不繼續學業?沒想到空海卻說:「舅舅,多少世間學問,都是古人留下的糟粕,眼前對我既無意義,死後更一無所得。」

舅舅急了,想用讀書仕進的好處說服空海,沒得到空海竟淡然回答:「學而優則仕,不是我追求的人生。我自知是個無才幹、無能力的人,更無為官者的淫威之氣。縱使當了官,也跟大多數官吏一樣尸位素餐,反而自暴其短,引人恥笑。所以,我不僅不想當官,更把官吏的真面目看得一清二楚。」舅舅登時瞠目結舌,不知空海的腦袋裏到底作何打算?

「出家!舅舅,我要出家!」「什麼?」舅舅怔住了!不到二十歲的空海,已經為人生作好重大決定。空海抱著弘法利生的大願,決定出家。而一直盼望他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的父母,卻難以接受……「出家有什麼好?不能對君主盡忠,不能對父母盡孝,更不能對社會盡絲毫義務;背棄『仁義禮智信』的聖賢之教,太不智了!」

父母的意思是,出家人不能當兵保衛國家,又不能留在家中侍奉父母,更無法投入社會、貢獻才能;如果只是為了規避調役而出家,更令人瞧不起啊!空海解釋道:「其實佛教和儒教、道教一樣,都是聖賢的教誨,並沒有脫離社會,逃避責任,只是盡忠盡孝的方式不同而已。我出家後一樣要成就大事業,只是不在利己,而在利人。」

談起孝道,他提到佛經上記載,目犍連尊者救了墮入餓鬼道的母親,那舍長者救了墮入地獄的父親,這種偉大的孝行,豈不遠勝於晨昏定省。空海最後乞求父母:「人各有志,如同鳥在空中飛翔、魚在水中悠遊--既然勉強不來,就請成全我吧!」話已至此,二老知道留也留不住了,只得顫顫巍巍的點點頭,答應了空海。但是,一想到兒子即將削下一頭青絲,走上孤寂的出家之路,仍不禁潸然淚下。

「一缽千家飯,孤身萬里遊。」空海在二十歲那年,於和泉國(今大阪一帶)槙尾山施福寺,由石淵贈僧正(即勤操法師)授沙彌十戒,剃髮出家。最初法號「教海」,後來改稱「如空」。二十三歲時,他又在奈良東大寺戒壇院接受「具足戒」,正式成為僧侶。空海仍精進不輟地修持「虛空藏求聞持法」,並令人驚訝地以漢文完成一部巨著——名叫《三教指歸》。

「三教」指的是儒、釋、道。當時就算中國,一般的耆年宿學,也很難三教俱通,何況是日本人。而年輕的空海,對「三教」闡析十分精闢,其中儒家思想,他早年即有研究;而道家學說,據記載當時並未傳入日本,空海如何得其玄奧,至今令人費解。由此可見,空海治學的潛力無限,而他在修行上契入大智慧法源,也對治學大有幫助。

在《三教指歸》中,空海特別強調佛學的高深,認為它是超時空,貫生死,非世間學問所能及。書中展現空海敏銳獨到的見解,才情橫溢的文采,在當時曾造成不小的轟動。但是空海並不戀棧虛名,他仍然浪跡天涯,遊蹤無定,這其間曾發生不少神奇的故事,至今令人樂道。

有一次,他雲遊到播磨國(今兵庫縣)一處人煙稀少的地方。天色已晚,他決定在路旁的小茅屋借住一宿。住在茅屋裏的老嫗前來開門,當她看到空海,先是一愣,隨即雀躍歡喜:「你終於來了,我已經等你許久許久了!」空海愕然:「老婆婆,您是否認錯人了?」「沒錯!沒錯!我丈夫過世前曾對我說,某年某月某日,將有大菩薩造訪,今天就是他說的那一天,果然你來了,怎麼會錯呢?」

原來,老嫗的丈夫中年出家,禮一高僧為師,精進修行;前些年圓寂之前,對老嫗確曾說過這些話。這些日子以來,老嫗天天燒香拜佛,等著大菩薩造訪,今日得見,怎不令她雀躍歡喜!老嫗盛情招待,空海銘感在心。臨行前,他提筆寫下「天地合」三字,讓老嫗留作紀念。

另有天,空海來到伊豆國(今靜岡縣),掛單在修禪寺。聽鎮上人說,當地常有妖魔鬼怪出沒,弄得人心惶惶,寢食難安。「師父,幫我們破魔吧!」當地人央求空海。空海義不容辭的說:「要破魔簡單,你們快去準備一枝筆……」空海用的是經文破魔法,據說只要對著天空,一筆一畫恭敬寫下一段經文,不但可以破除魔障,還能度化群魔。大夥兒聽了,都歡喜地恭請空海揮毫,果然,當空海仰天寫下「大般若經」時,天空竟清晰浮現斗大經文,久久不散。眾人莫不嘖嘖稱奇!從此以後,妖魔鬼怪未再出現。如今修禪寺還留有一尊佛像,是空海當年鎮魔所雕。善男信女或觀光客到了此地,仍要爭相膜拜。

空海行經故鄉屏風浦時,也留下一段佳話……屏風浦,顧名思義,山光如屏,風景似畫。一大清早,空海登上山巔,一面作畫,一面欣賞風光。不知何時,天空竟騰起紫色祥雲,悠悠浮現出諸佛菩薩曼妙祥和的法相,或站或坐,靈慧自在。空海頓時看呆了,恍惚間竟不知身在何處,是天上還是人間?「諸佛菩薩竟然在眼前示現……」,空海突然想到機緣難再,他抓起紙筆,立刻繪出這漫天的瑰麗莊嚴——那天下山,空海拎著滿滿的畫作,每一幅都是變化萬千,栩栩如生的諸佛繪像。這件事後來在屏風浦流傳開來,空海登上的山嶺就被命名為「我拜師山」;又因紀念諸佛駕雲湧現,也叫「湧出岳」。屏風浦又憑添一則佳話。

空海一生的傳奇故事甚多,但影響他至為深遠的,應屬下面這件事——某天夜晚,空海作了一個夢。當時他正面臨修持的瓶頸,期待能獲得深契的大法或經典。沒想到夢中竟有一人,拿著一本經典走過來……「這是你要求的經典,名《大毗盧遮那經》。它就藏於大和國(今奈良縣)高市郡久米寺。」

「這是上蒼的指引嗎?」空海醒來後半信半疑。空疑無用,他決定親往大和國跑一趟。沒想到竟然又是如此不可思議,這本又名為《大日經》的經典,就正典藏在久米寺的東塔。而這部經也是密宗兩大經典之一,另一部則是《金剛頂經》。空海欣喜之餘,仔細拜讀這部經典。卻沒想到,這部不費吹灰之力得來的經典,竟然如此深奧難解。他的自信瓦解了,他一直深信自己可以無師自通。

「不!我錯了!『無上甚深微妙法』,豈能沒有明師指點……」隨即,他感到無力與困惑:「唉!說法者如雲,哪裏有真正的明師呢?」空海竟然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了。空海深知自己面臨的困境,不僅在於無法理解《大毗盧遮那經》,還包括修持以來,經典、法器的不足,山門師承的缺乏。然而,追溯日本密教的始祖,一為修「虛空藏求聞持法」的道慈律師,一為持《孔雀經》的小角,都只重念誦儀軌,不能稱為完整的密教。

空海經過一番思量,認為只有到中國或印度去,才能找到真正的密教法脈傳承。他於是興起一念——「到大唐去!」念頭一動,非同小可。當時交通不便,國與國之間關係疏遠,一個非官非商的和尚,如何能隻身前往中國?想到這裏,空海腦中閃過三個字——「遣唐使」。他雙眸一亮,或許這正是唯一的方法。

當時日本天皇為促進與大唐文化、科技的交流,不時派「遣唐人員」赴唐考察。被遴選的成員都有其專精及使命,或許增加一位促進宗教交流的和尚,並不為過。但是,困難在於空海名不見經傳,如何有資格被朝廷選上?「必須得有力人士保薦,這是無庸置疑的事,但是找誰好呢?」空海念頭一轉,想到了他在朝廷當官的舅舅——阿刀大足。有了腹案,空海開始打聽遣唐船出發的消息。

「最近有遣唐船要出發嗎?」「去年就曾有遣唐船出海,可惜才從難波出發不久,就遇上暴風雨,幸好臨時折返,否則不知死多少人。」有人這樣告訴他。遣唐船常常遇險罹難,這已不是新鮮事了;空海擔心的是,朝廷會不會因此更改遣唐計畫?今年還會派遣唐船出海嗎?「會的,你放心好了。朝廷引進大唐文化科技的決心不變,遣唐船就一定會銜命出發。」既然大家都這麼說,空海就吃了定心丸了。緊接著,他便動身前往京都,去見阿刀大足。

「貴物,竟然是你!」許久未見到外甥,作舅舅的幾乎認不出來了。這時已近而立之年的空海,外表看起來潔淨清朗,尤其那雙眼睛,炯炯有神。倒是阿刀大足老多了,官場的險惡,人事的辛酸,化為一道道縐紋,鐫刻在他的臉上。一聲「貴物」,勾起多少過往回憶。相逢的喜悅並不長久,當空海表明來意,舅舅的表情立刻沉重了……

「去中國是趟危險之旅,你真的一定要去嗎?」阿刀大足警告空海,大海風險萬端,在歷次遣唐任務,遣唐人員罹難無數,所以非不得已,很少人願意前去。「再說,依朝廷規定,除遣唐使外,一般人員都必須在中國滯留二十年,充分吸收大唐文化後,才能回國;未留滯二十年而擅自回國者,將流放孤島,終老一生。這是十分嚴厲的處罰呢!你願意在異鄉待二十年嗎?」

「我願意!」空海毫不假思索地說:「大唐人文薈萃,氣象萬千,只要去一趟長安,等於世界各地跑了一趟。所以不管多危險,多長久,我都願意一試!」空海的堅定決心感動了舅舅,得到了舅舅的應允。以阿刀大足當時在朝廷的地位,推薦一名遣唐人員,絲毫不成問題。「好吧!異鄉之路雖迢遙,我仍然祈禱有生之年,見到你平安歸來。」阿刀大足雖答應了空海,仍不斷提醒他大海的駭浪驚濤,異鄉之路更迢遙坎坷,他希望有生之年能見到空海平安歸來。

延曆二十三年(西元八○四年)五月,空海終於一償宿願,以留學僧的身分,登上了遣唐船。這次出海,是繼續去年未完成的任務,大使仍為原先的藤原葛野麻呂。出發前,空海曾赴九州宇佐人幡宮祈願;他抱著戒慎之心,祈求一路平安。當年大唐玄奘和尚赴西方取經前,曾做得吉祥之夢:夢見蓮花托足,好風扶翼,給了他十足的勇氣。空海不知是否也祈得吉祥之兆?

事實上,空海從未恐懼,而是充滿喜悅和信心的,他相信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可能的話,他還想由大唐到天竺去,一探佛教發源的聖地,一定收穫匪淺。雖然說,這一去經年,險阻重重;天倫離散,多少人為離情所苦,空海卻不為所動;因為他已過慣雲遊的生活,環境的變遷,時光的消逝,不過是生命長河中的浮光掠影,何能影響他的心情?於是,他從容不迫的登上遣唐船,開始另一段生命的旅程。

日本這次的遣唐任務十分盛大,共有四艘船前往中國。空海所搭的第一艘船,從難波(今大阪)出發,前往九州肥前國田浦港(今平戶市),和其他船隻會合後,再於七月六日正式出發。第一艘船上共有二十三人,包括大使、學者、僧侶等;第二艘船上則除了判官等二十多人外,還有位大人物,即傳教大師最澄。最澄乃日本天台宗開宗祖師,而空海日後也成為日本真言宗始祖,兩人都堪稱日本佛教改革者;沒想到早在西元八○四年,兩人便在遣唐任務上相遇。

空海對最澄十分尊敬,得知他小小年紀便出家,十九歲時,就在比叡山建造草舍,日誦《法華》、《般若》等大乘經典,並得到唐僧鑑真大師傳來的《法華玄義》等書,不斷研討,奠定日本天台宗的基礎。二十二歲那年,他已經成立一乘止觀院,備受桓武天皇敬重。空海比最澄小七歲,最澄成立一乘止觀院時,空海還是個十五歲的髫齡小子,連佛法是什麼都還不懂。最澄後來登上內供奉十禪師的寶座,那一年空海剛出家,浪跡天涯,沒沒無聞,和最澄崇高的地位焉能相比。但空海心知肚明,地位的崇隆,並不代表修法的高低——他對自己充滿信心。

這次最澄的任務和一般人不同,他是以宗教考察名義出國,所以短期內就可回國。尤其令人羨慕的是,有了這次出使的見聞,更能彰顯當權派以及最澄的宗教地位。無怪乎其他人倚在船邊,依依不捨望洋興嘆時,最澄的神情卻是輕鬆自在的。

第二天,七月七日,平靜的海面掀起大風浪。沒想到大海的風險來得快捷,令大家措手不及。滔天巨浪如猛獸般,張牙舞爪、漫天蓋地而來;船兒載浮載沉,任由大海擺布。摧枯拉朽的力量,癱瘓了船隻的航行能力;船上的人隨著搖擺傾斜的船板,翻來滾去。慘叫聲伴隨暈眩嘔吐聲,都被大浪的巨吼蓋過。為了維持一線生機,大家拚命抓住固定的物體,以免被大浪打入海中。

那時日本造船技術極差,據說船無梁柱,只用木皮拼湊;為防滲水,則在木皮縫中塞入海藻,一遇大浪,自然很容易解體。空海比任何人都清楚船體結構,因為他涉獵唐書最多,也看過講解造船技術的漢文書籍。他突然想到:「船帆處猶如人體脊骨,是最堅固的地方。」於是他狂喊著:「大家往船桅處靠攏!」在千鈞一髮生死之際,每個人都自顧不暇,誰還管別人的安危?

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過去,空海緊抱木柱,任由風浪拍擊,打得全身濕透。他想到自己過去苦修時,也曾歷經重重艱險,耐盡煎熬,只要稍具定力,這點風浪又算什麼!再說,這狂飆的驟雨暴風,不正透露著宇宙強悍的脈動,只要穿透這層恐懼,就能體會大自然澎湃的活力。人,就是須體會天心,達到天地人和合的境界,才能真正悟入大道。這正是空海的使命:不管道理再深,體會再難,他也要為世人振聾聵、開智慧。空海相信,在未達成上天交付的使命前,上天是不會讓他死的。

這時,最澄所乘的第二艘船已被大浪沖失得不知去向;而第三及第四艘船,則被大浪打翻,人和船一起沉入海底。相較之下,第一艘船還能在風浪中掙扎,尚未解體,已算是非常幸運了。不久,風浪漸漸停了。第一艘船上倖存的人,這時才精疲力竭爬上船艙,檢視船體。他們發現船體雖然殘破,仍能勉強前行,都不禁趕到慶幸。

但是,船卻失去航線,迷失在茫茫大海中。測量的儀器壞了,大家只好用目測尋找方向。就這樣白天觀太陽,夜晚觀北極,渾渾噩噩地熬過三十天。三十天後,船上的水糧消耗殆盡,大家又渴又餓,前途茫茫望著大海,心想若無奇蹟出現,只有坐以待斃。就在這時,聽到有人高呼:「看!海水顏色不同了,陸地不遠了!」原來在江海交會處,海水顏色必起變化。這一發現,大家又鼓起生存的勇氣,剎時間,歡呼聲震天價響。屈指一算,他們已經在海上漂流三十四天。八月十日,空海所乘的第一艘船抵達福建。九月一日,最澄所乘的第二艘船,也從迷航中脫險,抵達明州寧波府。而另外兩艘船則人員全部罹難,船隻也沉入大海。

根據近代日本人研究,從西元六三○年到八九四年,兩百多年間,日本共遣唐十九次,順利抵達者八次,其餘十一次皆罹難,成功率還不到一半。這也說明何以日本人至今仍緬懷遣唐使的功績,要不是這些人出生入死,引進先進的大唐人文及科技,如何能推動日本文化的蓬勃發展?而空海此行的收穫,更對日本文化的發展造成極大衝擊。(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