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6-24 18:34:25幻羽

失落的曷勞落迦:玄奘筆下的故事

                               

                      失落的曷勞落迦:玄奘筆下的故事

西元一世紀,佛來到中國的第一步所踏足的地方是喀拉墩,這是中國最早的佛寺遺跡。唐玄奘在西元7世紀把這個的故事寫進了《大唐西域記》。這個故事的因果關系太過于迷離玄秘,以至於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難以辨識它的真實性。這也是玄奘聽來的故事,因為深信佛法無邊,所以玄奘在記述了一百多個國家的《大唐西域記》裏為這個故事留了一個位置。

 

西元643年,玄奘在遍歷印度之後踏上了回國的路程。他翻越了帕米爾高原,取絲綢之路南道,在塔克拉瑪幹南緣的於闐國,也就是今天的新疆和田一帶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玄奘似乎很喜歡這個地方。在他的書裏,他說於闐國氣序和暢,飄風飛埃,俗知禮儀,人性溫恭,好學典藝,博達技能。眾庶富樂,編戶安業。國尚音樂,人好歌舞。

 

而對于和於闐國相鄰的疏勒國(今喀什),玄奘的印象是人性狂暴,俗多詭詐,禮義輕薄,學藝浮淺。其俗生子,押頭匾匣,容貌粗鄙,文身綠楮。短短幾十個字,雖然多貶抑之詞,但也可以看出喀什人的鮮明特點︰這裏的人生了孩子喜歡把頭壓扁,喜歡文身,並且這裏的人有著綠色的眼楮。

 

如今你很難看出和田與喀什有什麼不同,如果非得說這兩個地區的不同的話,那就是喀什比和田更繁榮。或許是因為於闐國在玄奘到達的當年,佛教氣氛比疏勒更深厚,人民更虔誠,並且因為信奉的是大乘佛教(疏勒為小乘),與玄奘所信奉的教義相同的緣故吧,玄奘筆下的於闐,是一個祥和美麗的地方。

 

玄奘說他來到於闐國媲摩城時,看到城裏有一座雕檀立佛像,高二丈餘。他聽當地人說佛像很是靈驗,凡是有病痛的人,只要依照自己身體的病痛處將金薄貼在佛像身上相應的部位,病痛立除。

 

失落的曷勞落迦城

 

當地人告訴玄奘,說這座佛像原來並不在媲摩城,而是在於闐國北面一個叫做曷勞落迦的城中。佛像是在佛去世後,淩空飛來降落在曷勞落迦城的,但當時城裏人並不信佛法。後來有一個外來的羅漢禮拜此像,國人甚為驚駭,跑去報告了國王,國王下令用沙土噴灑這個羅漢,於是羅漢身蒙沙土,糊口絕糧

 

在眾人瘋狂行動之時,曷勞落迦城中只有一人懷有惻隱之心,每當心中不忍時,這個人便常悄悄地禮拜這尊佛像,並悄悄地給羅漢吃的。一天,羅漢決定離開這裏,對這個人說,此後第七日,當會天下塵暴,填滿此城,所有生靈都會毀滅,你應該早做打算離開此城。說完,羅漢突然之間便不見了。

 

此人忙將羅漢的預言告訴親故,但所有聽到這話的人,都不相信,還嗤笑於他。第二天,大風忽發,吹去地上的積壤,天上突然開始下珠寶,人們更加不信了,在紛紛搶珠寶的同時,還咒罵著那個人。只有此人明白,事情不好了,便偷偷開了一條孔道,到城外找了個洞鑽進去。到了第七天,果然雨沙土滿城中,曷勞落迦城一夜被沙土掩埋。那個僥幸逃出的人,來到媲摩城,曷勞落迦城的佛像也隨他而來,人們從此供養佛像,不敢再遷移。

 

此後,曷勞落迦城變成了一個大沙丘。諸國的君王,異方的豪俠,多有人想接近這個城址,去挖掘裏面的寶物,但每一接近,便猛風暴發,煙雲四合,道路迷失。不信佛的曷勞落迦城永遠被埋葬在沙漠裏了,從此再也沒有人能夠接近它。



這個寓言般的故事自它寫出後的一千多年,沒有人去考證它是否真的存在。它只是一個訓誡人們要信奉佛法的故事嗎?如果那個落滿珍寶的曷勞落迦城真的存在,那麼它在哪里呢?人們憑什麼線索可以找到它?天降沙塵,一夜之間埋沒一座城池,埋沒所有的人和生命,這聽起來多少有些離奇。但是如果我們把這個神奇的故事和今天塔克拉瑪幹發生的故事相比較,或許這個故事並不誇張。

這個故事發生在一千多年前的於闐國媲摩城北部。打開地圖,我們可以看到,在塔克拉瑪幹南緣,昆侖山的崇山峻嶺之下,有許許多多的河流沿山而下,但這些河流中的大多數在流出大山後不久就被沙漠吞噬了,只是在昆侖山前形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綠洲。因為河流的弱小,它們養育的綠洲也很小,在龐大的沙漠面前,它們只是一塊塊小小的綠色飛地,一片一片被沙漠分割,支離破碎。

 

但有兩條河在這些短小的沙漠河裏可以稱為大河, 它們從冰雪的昆侖山出發,剛剛誕生於冰川的水,如絲緞般閃亮,如寶劍般寒冷。它們是克裏雅河與和田河。這兩條河從昆侖山上下來,一路並轡而行,一直向北,切入赭黃的沙漠,用一股孤獨的水流,將沙漠撕扯開來,在一座座黃沙的巨獸間左沖右突,不斷被沙漠消耗吸幹、消散殆盡,但仍前僕後繼,最終劈開了沙漠。一個大大的字形成了。兩條河徹底改變了塔里木盆地的地理景觀,字之外是大片大片的高大的復合型沙壟,字之內,是人類的生命家園。但是,沙漠報復性地沖進字圍欄,在兩條大河的河道上盤踞,這裏最終成了文明的墳場。兩河護持的文明如曇花般驚艷一放,然後歸於寂寞。沙漠把它掩埋得太深了。

 

19世紀末到今天的一百多年裏,世界各國的探險家、考古學家就在兩河之間反復地尋找考證。一次次的發現證明,上自新石器時代下至西元八九世紀的長達數千年的時間維度裏,許多文明在這裏生長、繁衍、消失、埋沒。唐玄奘講的那個曷勞落迦城的故事,並不僅僅是一個寓言,而是在沙漠裏發生了一次又一次的真實故事——許許多多的城池像曷勞落迦城一樣繁榮過,也像曷勞落迦城一樣遭遇悲劇命運——被沙漠埋藏。

 

斯坦因的尋找

 

唐玄奘去世一千多年後,世界上誕生了一個人——英國考古學家斯坦因。這個人通讀了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他相信這本書裏所寫故事大多是真的,他產生了一種不可抑制的沖動︰去東方找到這些故事。

 

當他行走在昆侖山下唐玄奘曾經走過的路上的時候,他心中默念著他讀到的故事,他感覺到他並不是獨自走在這條古老的大道上,而是有一個人在陪伴著他,這個人就是唐玄奘。他在他的日記裏親切地將玄奘稱作我們的長老,他要到沙漠裏去發掘那些我們的長老提供線索的秘密。

 

1901年,斯坦因在當地維吾爾族向導的帶領下,闖進了塔克拉瑪幹的和田河和克裏雅河周邊的沙漠。在這裏他找到了一個叫丹丹烏裏克的古代遺址。進行了一系列的考古發掘之後,又橫過沙丘踉蹌向東,在克裏雅河下游古木參天的兩岸、在雜亂的蘆葦叢中用斧頭劈開一條路,用3天的時間到達克裏雅河畔的另一座古代遺址,這個遺址當地人稱為喀拉墩,意思是黑沙丘。這就是《大唐西域記》裏寫到的曷勞落迦城!這就是那個一夜之間被沙漠埋掉的城市——喀拉墩!

 

在考古學家的考古鏟下,這個看似荒誕的故事逐漸呈現出它真實的面貌。19599月,新疆博物館南疆文物普查隊成員李遇春、克裏木?霍加、阿合買提?阿吉等十一人,找到了喀拉墩遺址,這是新中國成立以後考古學家第一次來到這裏。此時距離上一次的考古探訪已經半個世紀之久。他們在這裏發掘清理了兩組房址,發現屋內有矮坑、燒火灶,還出土了一些陶器、木器和紡織物。

 

1985年,考古學家殷晴發表了他對喀拉墩遺址的考證結果,他在論文中指出這就是玄奘所記的曷勞落迦城!這座城被沙暴埋沒廢棄的時間大約是西元7世紀初,也就是說,當唐玄奘聽到這個一夜沙暴埋城的故事時,這座城剛剛被埋沒不久。

 

等到1990年新疆克裏雅河及塔克拉瑪幹科學探險隊的考古學家吳州、黃小江再次來到這裏時,發現這裏的環境已經和斯坦因的描述大不相同︰古河道地下水位下降,植物衰敗風蝕嚴重,而喀拉墩古城基本被沙塵埋沒。但房屋建築的朽木還是從沙丘下頑強地露出來。而且,只要是露出的地方,就有遺物和動物碎骨散露。整個遺址呈條狀分佈在河岸的一級階地上,長約6公里,最寬處約4公里。經對採集的木建築構件進行C14測定,數據為距今2684年(誤差正負108年);房屋牆內蘆葦距今2133年(誤差正負27年)。這說明這個城址在西元前2世紀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

 

1993年,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考察隊再一次造訪了這裏,喀拉墩給不懈努力的考古學家一個大大的回報︰在一面有著最古老建築樣式的佛寺坍塌的牆壁上,出現了一些殘破的壁畫。這些有著橘紅、紅、黑色的泥壁殘片,被考古學家用現代手段仔細地拼接起來︰一張飽滿而慈悲的臉龐出現了。這是一張佛的臉,這也是中國目前最早的一張佛的臉。這尊佛側著3/4的臉龐,眼楮低垂著注視下方。他是佛初到中國時的樣子,還沒有被中國人的審美觀改變過——是純粹的犍陀羅式︰有著一張希臘人的面龐,高而窄的額頭,鼻子一直與額頭相接,緊密捲曲的希臘式頭發。他穿著通肩的袈裟,交腳坐在白色蓮座上。

 

這一發現無疑證實了玄奘所記的那個傳說。沙漠裏的曷勞落迦城,是佛法初傳的地方,那裏有最早的佛教遺跡。那座被考古學家編號為61的佛寺遺址,位於古城的東南,它是經典的字形。佛像在回形的中央,那是一個邊長2米的中心塔,中心塔之外是間隔1.5米的回廊,廊壁和中心柱的壁上都繪滿了壁畫。信徒們沿走廊旋轉禮佛...這是中國現存最早的佛寺,其中的佛像也是中國最早的佛像。

 

實際上在塔克拉瑪幹沙漠邊緣的綠洲裏,一直流傳著沙埋古城和沙埋珍寶的傳說。這裏生活的人們,每天面對沙漠,打量、對視著那個巨大而令人驚悸的存在,自然產生出一種想要深入其間的渴望。並且磨練出一種抵禦、適應和改變沙漠的心智。當他們聽到類似當年唐玄奘在於闐國聽到的故事的時候,就會向著那個誘惑出發,會在無法辨識方向的沙漠裏找到並記住一些地方。當寒冬到來,沙漠裏的風暴平靜下來的時候,他們便去挖寶。他們從來不會在沙漠裏迷路,他們似乎是憑著嗅覺找到那些遺址的。

 

斯文-赫定、斯坦因等西方探險家、考古學家深諳此道,因此,當他們在沙漠邊緣的和田綠洲購置進入沙漠的裝備時,他們會出重金招募當地人做向導。每一個到達這裏的探險家、考古學家,都離不開他們的引導。吐爾地就是這樣一個向導,凡暴露在外的遺跡,都被尋寶者挖過了,以至於吐爾地到這裏跟到了一樣,他一眼就能認出他曾經訪問過的地方,所幸的是,由於沙漠的荒寂,這些地方的建築和沙包基本上沒有怎麼改變過。斯坦因在他的古代於闐考察日記裏這樣寫道。

 

吐爾地當了斯坦因的向導兼總管。30年的沙漠遊歷經歷,使他一眼就能在一片厚沙中發現白楊、柳樹和其他人工栽種樹木的枯葉,判斷出這是古代的耕作區,從而找到古代的遺址。黃金一樣的秋季,是深入塔克拉瑪幹沙漠腹地考古的黃金季節。帶上我們的幹糧、汽油和水,到克裏雅河去考古。相隔將近一百年,又一支隊伍踏上了前往沙漠考古的旅程,1993年起,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與法國科研中心的考古學家們繼續尋找。

 

第三天,在高高的駝峰上,望見了在萬頃沙海上隱隱浮現出的故城,我們在駱駝背上歡呼起來……那一刻的激動是歷史性的。這是考古隊員劉文鎖1997613日在《新疆日報》上發表的考古日記。遊蕩在沙漠裏的考古學家,無論是哪一個時代,隔著怎樣的時空,感受都是相同的。這裏的收獲雖然得之艱難,但偶然的巧合卻常常是大發現,讓人驚喜連連。

 

盡管有了一百多年的探險與考察,但這裏依然是一個安靜而落寞的地方,到達過這裏的人也屈指可數。對這一地區的認識到現在為止還遠遠沒有結束。許多遺址還埋在厚厚的沙土之下,裏面有什麼樣的秘密無從得知;沙漠裏常常風吹沙走,不斷地有新的遺物暴露出來,或者盜墓者挖掘之後扔下的零零碎碎,考古學者會緊急前往進行搶救性發掘。

 

和田河和克裏雅河養育了這些文明,最終也埋葬了這些文明,盡管文明已死,但當扒去沙子重現於世的時候,它們依然鮮活如初。一個又一個沙漠古城,從沙漠邊緣一直沿著河流排向沙漠中心,它們是達瑪溝遺址、丹丹烏裏克古城、瑪堅勒克遺址、熱瓦克古城、喀拉墩古城、麻紮塔格戍堡等,它們像是一串項鏈,向沙漠縱深處排列。那麼,是什麼時候,發生了什麼樣的變故,使這裏的文明被湮沒,人類被驅逐?或許揭開沙漠地理的演變過程,能夠找到一些有關失落文明的蛛絲馬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