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臨濟禪法脈及禪法~:~(2)
附錄~:~臨濟禪法脈及禪法~:~(2)
習禪於江南、弘法于河北、開一代禪風的臨濟義玄禪師,是眾禪師中的翹楚。義玄(787-866)俗姓邢,曹州(今山東菏澤)的華人。約生於唐貞元三年)787),卒于唐鹹通七年(866),諡稱慧照禪師。
義玄落發受具後,曾無居講肆,“精究毗尼,博賾經論”,對大小乘教法,均下過一番功夫,晚年,義玄曾向弟子講述自己的證悟經驗:“道流!出家而且要學道,只如山僧往日曾向毗尼中留心數十年,亦曾於經論尋討後,方知是濟世藥表顯之說。遂乃一時拋卻,即訪道參禪,後遇大善知識,方乃道眼分明,始識得天下老和尚,知其邪正,”由此可以看出,義玄確曾深入藏海,並於教門有深厚根基,所以他由教入禪、開悟證道以後,能夠機辨縱橫、拈來即是,博采眾家之長,而長臨濟一家之風範。義玄所說的“大善知識”,首先是其開悟師黃檗希運和高安大愚禪師。
希運遠紹六祖“即心即佛”之旨,認為眾生心體本寂,只因人們“舉心動念,”乖離法體,而與道隔。若能夠“息念忘慮,佛自現前,”由此,希運認為悟道實則為悟心,而悟心是一個直下頓了、不假修為的過程。故希運反對“向外求佛”,尤其是反對“廣求知見”、“惟認見聞覺知”的主張和修持方法,在他看來,“今時人只欲得多知多解,廣求文義,喚作修行。不知多知多解,翻成壅塞。”希運的這些思想,對義玄禪師產生了直接的影響。
義玄在黃檗處的開悟因緣有生動的描述,義玄在黃檗處三年,隨眾修習,行業統一,深得首座師的讚賞。首座一次問他:“曾參問也無?”義玄回答:“不曾參問,不知問個什麼?”首座:“汝何不去問堂頭和尚,如何是佛法大意?”義玄便去問,問聲未絕,黃檗便打。義玄不明其意,回告首座,首座告之:“但更去問!”義玄又去問,黃檗又打。如此三度發問,三度被打,黃檗的施為,與其思想風格倒是一致的,他的棒打可稱“斷”棒,即通過這種看似沒來由的棒擊,截斷義玄對“佛法大意”的思慮和追究,把他從向意識蔔度處求佛的歧路上拉回。可惜,義玄根機未熟,未能當下醒悟,反自恨業障深重,欲辭別黃檗而遠去。黃檗未挽留他,在他辭行時,囑咐他到高安大愚禪師處。
到大愚處,大愚知道他從黃檗處來,即問:“黃檗有何言句?”義玄:“我三度問佛法大意,三度被打,不知我有沒有過錯?”大愚雲:“黃檗老婆心切,只為你能夠大疑大悟,你反倒來問自己有過無過!”義玄言下大悟,雲:“原來黃檗佛法無多子,”意謂黃檗禪師的教法並不玄奧。不料大愚並不首肯,拽住他問:“這尿床鬼子!適來道:‘有過無過?’如今卻道:‘黃檗佛法無多子’,你見個什麼道理?速道!速道!”義玄朝著大愚脅下不是三拳,大愚急忙推開他:“汝師黃檗,非幹我事!”
義玄初見大愚,還在經驗思維裏打轉,並因三度被打,不解黃檗深旨,憑空增添一份煩惱,多生一重障礙。待大愚禪師明白指出,他纔醒悟到,黃檗禪師的棒打,並不是說他開問的問題本身有錯,而是他問詢本身就錯了。問“如何是佛法大意”,說明他還沒有走上“悟心”的正路,還期望在思維意識的層面,解決佛教的根本問題,大愚指點玄義,被打的理由不在“所問”,而在“問”本身。義玄這纔悟出,悟不在言,不在見聞知解。“佛法大意”是問不出,也答不出的。大愚為進一步勘驗義玄,逼他講出所悟的道理,義玄以脅下三拳,示意大愚,無道可思,無理可道。
高安大愚禪師他是一位有道高僧,並很受當時禪林推重,其境界不在黃檗之下,但其禪風不似黃檗峻急猛烈,表現出循循善誘、超然大度的長者風範。義玄也在兩位前輩的接引下,終於走出了知解葛藤,領略到禪的大機大用。後來溈山靈祐曾問仰山慧寂:“臨濟當時得大愚力?得黃檗力?”仰山云:“非但騎虎頭,亦能把虎尾。”舉要言之,黃檗當頭三棒,斷其妄執妄想,婆心急切;大愚脅受三拳,開其靈竅本心,誨導恩深。
當初南泉普願為首座時,曾私下告黃檗云:“此後生以後必成參天大樹,為天下人作蔭涼。”依義玄的資稟根機,如果他一直追隨黃檗,亦可為一方化主,假以時日,日後成為江南禪林領袖亦未可知。但義玄沒有留在南方,而是決意北上,在南禪傳統薄弱之地弘化。臨行,黃檗問:“什麼處去?”義玄答雲:“不是河南,便是河北,”黃檗喚侍者:“將百丈先師禪板、幾案來!”義玄則云:“侍者將火來!”其實,以衣缽相傳承的傳法舊習到慧能已告中止,慧能南禪講求以心傳心,以心印心,既是以心印心,衣缽何用?衣缽既廢,禪板、幾案何用?何如付之一炬來得乾淨痛快。
義玄此舉,大有丹霞燒佛、南示殺貓之氣魄。後來溈山問仰山:臨濟是否辜負了黃檗,仰山斷然云:“不然”。黃檗于義玄有親傳親授之恩,然知恩報恩,非泥著師法,以傅衣體為能事,而是要使眾生開示悟入佛之知見。《楞伽經》云:“將此深心奉塵刹,是則名為報佛恩。”
義玄上堂云:“赤肉團上有一無位真人,常從汝等諸人面門出入,未證據者看看!”時有僧出問:“如何是無位真人?”師下禪床把住雲:“道!道!”其僧擬議,師拖開雲:“無位真人是什麼?乾屎橛。”便歸方丈。
“真人”本是道家的稱謂,指存養本性修成正果的人。這裏義玄所講的真人則是佛家的稱謂,指與人的肉身相對稱的人的法身和報化身。此無位真人就果位而言,指超越凡聖、迷悟、上下、貴賤等分別,而無所窒礙、自在解脫者,達此境界,即不墮于菩薩四十二位、五十二位等品位,故稱無位真人,此真人就因位而言,則指人的“本心”,此本心湛然常寂,應變無方。義玄把它形容為心光:你一念心上清淨光,是你屋裏:“法身佛”;你一念心上無差別光,是你屋裏“報身佛”;你一念心上無差別光,是你屋子裏“化身佛,”此清淨、無分別、無差別之心光,亦即清淨法身,此法身佛性是諸佛之母、萬法之本源,證得此清淨法身,即與諸佛無別。
義玄又云:道流!心法無形,通貫十方。在眼曰“見”,在耳曰“聞”,在鼻曰“嗅香”,在口“談論”,在用“執捉”,在足“運奔。”也就是說此本心或法身並不離人的肉身、色身,而是與人的報身相即不離。在這個意義上無位真人又可理解為此“真人”無時不在、無處不在,沒有固定方所和位置。因地的無位真人與果位的無位真人,在義玄看來是一體無別的,它們分別代表“本心”的體和作用。義玄的話說:“你一念心上清淨光是你屋裏‘法身佛’……”。眾生若反觀自照,明心見性,即有般若放光,修成法性身、果報身與應化身。
此無位於真人常從人面門出入,但眾生只為情生智隔,想變體殊,故日用而不知。如果能息心止念,此本心自然顯露,無位真人自然作主。只是未有修行功夫和斬斷一切煩惱魔障的定力,未足以掃除妄念浮雲,正如那位學僧驟聞無位真人之名,即疑惑頓生,並欲從思維理路上去尋個究竟,其遭義玄一聲斷喝,亦是自然的了。
那種與“本心”佛性相冥符的境界是什麼樣的境界呢?義玄繼承了黃檗希運之說,標出“無心”二字,無心在義玄這裏意味著破除一切執著,隨緣任運,不受任何外境的束縛與阻礙。義玄云:“夫如佛六通者不然。入色界不被色惑。入聲界不被聲惑,入香界不被香惑,入味界不被味惑,入觸界不被觸惑,入法界不被法惑。所以達六種色、聲、香、味、觸、法、皆是空相,不能鑿縛。此無依道人,雖是五蘊漏質,便是地行神通。”三界惟心,萬法惟識,一切違逆境界皆夢幻空華,無由把捉。如果能夠觀照五蘊皆空,諸法無相,即能以無分別心入一切境,應物現象,如水中月、不沾不滯,這種境界就是無依道人的境界。
無依道人,本是道家推崇的得道者,這樣的得道者,能夠擺脫一切外在的束縛,任運消遙,甚至能夠入火不燒、入水不溺,迥然獨脫,不受物拘。義玄借用這一稱謂來指稱達到無心境界的禪者。進入這一境界。則能轉得四大色身而不受色身質礙。不僅能夠“入火不燒,入水不溺,”而且能夠“入三途地獄如遊園觀,入餓鬼畜生而不受報。”如果能夠做到隨處作主,則一切凡聖境界皆是清淨無染,參禪打坐亦得,著衣吃飯亦得,所以說:“夫如真實道人,並不取佛,不取菩薩羅漢,不取三界殊騰。”
真正的無依道人或無位真人,是見地、修行和行願皆臻圓滿之境者,惟佛總堪稱真正道人,眾生業障深重,忘失本性,故煩惱無盡,常淪六趣苦海。要從苦海脫身,必須走修證之途,從見地、修行和行願三方面,精進不息。義玄特別強調有“真正見解”,所謂真正見解,即見諸法空相,皆無實法。義玄指出,要超脫生死,獲自在解脫,必須識得本無一物,四大皆空,如此總能不被地、水、火、風所轉,不被生、住、異、滅所逼。要證得世間法空,首先要破無明貪愛,而破無明貪愛,又要識取四種無相境。
你一念心疑,被地來礙;你一念心愛,被水來溺;你一念心嗔,被火來燒;你一念心喜,被風來飄。如果辨得貪嗔癡愛,皆無明造作,地水火風,如夢幻泡影,即不被境轉而能轉境。修道人將財色名利等世間法看空較易,而要打破出世間法的罣礙則較難。許多人將佛、道、法視為心外人物,將凡聖判為二途,馳心妄求,以求成就。豈不知離心而求,愈求愈遠。因為,“佛者,心清淨是;法者,心光明是;道者,處處無礙淨光是;三即一,皆是空名,而無實有。”為徹底破除學人對世出世法的執著,義玄在拈出毀佛毀祖的手段。
道流!你若道佛是究竟,緣什麼八十年後,向拘屍羅城雙林樹間側臥而死去。佛今何在?明知與我生死不別。
道流!莫將佛為究竟,我見猶如廁孔。菩薩、羅漢,儘是枷鎖,縛人的物。
十地諸心,猶如客作兒;等妙二覺,擔枷鎖漢;羅漢、辟支,猶如廁穢;菩提涅盤,如鑿驢橛。
不過義玄毀佛毀祖,只是破除學人對佛祖的妄認執著而施的方便,並非讓人否認凡聖、佛魔的差別。“夫出家者,須辨得平常真正見解,辨佛、辨魔,辨真、辨偽、辨凡,辨聖。若如是解,得名真出家。”義玄的教法,決不同於後世禪宗末流的亂罵一氣。
論及修行,義玄強調不修而修,所謂“不修”,是相對于傳統的修習途徑和修行方法而言的,因為心外無法,只須於心上認明即可,勿須向外馳求,而通常意義上的修證,則捨本逐末,於虛幻影子中誤卻一生,義玄云:你諸方齊道“有修有證”,莫錯!設有修得者,皆是生死業。你言“萬度萬行齊修,”我見皆是造業。求佛求法,即是造地獄業。求菩薩亦是造業,看經看教亦是造業。
慧能曾云:“不識本心,求學無益。”將心識為用功的根本處。義玄進一步發揮了這一觀點。通常人有修有證,皆為舍無明妄念,出離三界苦海。義玄直接指出,三界並不離眾生心念。“你一念心貪著欲界,你一念心嗔是色界,你一念心癡是無色界。”所以出離三界並不是離心念而求諸法,而是息心歇會,回歸本心,“你一念心歇得處,喚作‘菩提樹’;你一念心不能歇得處,喚作‘無明樹’。”“你若歇得,便是清淨身界。”
修行的起點是持戒,由戒生定,由定發慧,是佛教通常的修行次第,而戒分止持和作持,止持戒,即諸惡莫作,佛教所禁絕的諸種惡行中,最不可寬宥的是五逆罪:殺父、殺母、出佛身血、破和合僧,焚燒經像。犯此五罪,下世要墮五間地獄而受業報,故此五逆罪又稱五無間業。
義玄為標明禪宗修行的特異處,出語驚人:“大德!造五無間業,方得解脫!”不過他對此五無間業做了新的解釋。“無明是父,貪愛是母。”所謂殺父、殺母,即惟見諸法空相,處處無著,滅無明貪愛。所謂出佛身血,則指于清淨法界不生染著。破和合僧,指破煩惱結使。而“焚燒經像”,則指證見因緣空、心空、法空,斷除一切鑿縛依傍。《維摩經》云:“若菩薩行于非道,是謂通達佛道。”所謂“非道,”指背離戒律。其實證道菩薩違背正道只是表相,其內在精神仍然與佛法相應。
義玄一向認為禪人的開悟,非由師悟,而是自性自度,自悟本心,所以當有人問:“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義玄只答:“我在黃檗處,三度發問,三度被打。”因為人人本心具足一切智慧功德,只為妄念遮蔽而沉淪無明。故禪師的作用,只在為眾人解沾去縛,掃除一切精神的依傍和影像。“莫錯!我且不取你解經解論,我亦不取你國王大臣,我亦不取你辨似懸沙,我亦不取你聰明智慧,惟要你真正見解。”在禪師面前。一切與本心無交涉的物象都是障道的根本,禪師的一切作略,都只是幫學人徒內外迷執中解脫出來,作一真正自由人。
禪師范接引學人,最講求心心相印、因緣相契。但常常是高明的禪師未必就一定碰上高明的學僧,反之亦是,根機好的學僧也未必能遇到道行高深的禪師。義玄具體分析了參禪得(賓)與接引者(主)之間複雜的情況:(1)賓看主,比如來參者隨手拿起一個石子,大喝一聲,意思是我有許多縛累,請師為我解脫。而居上座者不明其意,裝模作樣,解說一番,此是賓的見地勝過主,稱為客看主。(2)主看賓,仍如上例,如果是有道禪師,並不主動置一辭,而是隨學人問處即奪卻。學人若被奪,若抓住不放,則稱主看客。(3)主看主,指師生相互激發,相互解脫。如學人舉出一清淨境,善知識識得此境不可守,(4)賓看賓,同上例,如果學人著相著境而來,所謂的善知識不識其病,再用一番玄言玄語來搪塞支應,學人亦不能辨,帶著虛幻的滿足而去,稱為賓看賓,義玄形容為一“披枷帶鎖”人來,禪師再中一重枷鎖。
義玄立四賓主,同樣是警策深不可執守師法言教,他最鄙視于古人言句下求解脫,或于禪師機境下尋活路的學人。他苦口婆心開示眾生,就是為了讓眾生迴光返照,認取自家本來面目,不為一切外鏡所轉移,無奈眾生總愛從賓處著眼,而難得於虛處踏腳,豈不知外境皆幻,內境亦不可守,若無觀一切法空的見地在,則修靜靜不靜,觀空空亦不空。
四料簡,亦作“四料揀”,是臨濟又一重要門庭施設。“料”,謂度量;“簡”簡別。四料簡,就是四種簡別的方法,即按照學人不同“根器”和接受佛教教義的不同程度,所採取的不同教授方法。意在破除我、法二執。義玄禪師說:“我有時奪人不奪境,有時奪境不奪人,有時人境俱奪,有時人境俱不奪。”“奪人”指破除、擯棄“我執”。所謂“我執”,即是對“我”的執著。佛教以為,“我”只是因緣和合的假像,並無真性實體;世人執著於“我”,以為是有主宰的、實在的自體,便產生種種謬誤和煩惱。“奪境”,指擯棄,剝奪“法執”。“法執”即對“法”的執著,“法”即一切事物和現象,佛教以為,“法”無自性,處於刹那生滅變化之中;世人執著於“法”,予以虛妄分別,從而妨礙真如的悟解和體驗。“奪人不奪鏡”,是針對我見重的人,破除對人我見的執著;“奪境不奪人”,是針對法執重的人,破除以法為實有的觀點;“人鏡俱奪”,是針對我執和法執都重的人,二者都須破;“人境俱不奪”,對於人我、法我均無執著的人,二者都不須破。
義玄禪師示眾云:“我有時先照後用,有時先用後照,有時照用同時,有時照用不同時,先照後用有人在;先用後照有法在;照用同時,驅耕夫之牛,奪饑人之食,敲骨取髓,痛下針錐;照用不同時,有問有答,立賓立主,合水和泥,應機接物。”所謂“照”,觀照,指對客體的認識;“用”,功用,指對主體的認識,根據參禪者對主、客體的不同認識所採取的不同教授方法,總的在“破除”那種視主體和客體均為實在的世俗觀點。“先照後用”,針對“法執”重者,先破除以客體為實有的觀點;“先用後照”針對“我執”重者,先破除以主體為實有的觀點,“照用同時”,針對我、法二執均重者,同時都破除;“照用不同時,”對於我法二執均已破除者,即可運用自若,應機接物。
義玄禪師一整套接化學人的手段,因人而異,分別對待,這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靈活方法,的確體現了“臨濟將軍”的風度。此宗日後的法運流長,是與義玄禪師宣導的這一隨緣自在、天機活潑的禪風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