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略說雍正與禪宗的諸般糾結因緣~:~(上)
附錄~:~略說雍正與禪宗的諸般糾結因緣~:~(上)
雍正皇帝胤禎(1678-1735)是清兵入關定鼎中原後的第三代皇帝。後世圍繞其繼位、暴死等事件傳說多謬不實。其為政方略遭人物議處亦多,但他在位十三年(1722-1735),勤於政務,任用賢才,勵精圖治,在文治武功方面,都不愧一代英主之名。史稱“康乾盛世”,實離不開雍正承前啟後的功用。雍正還是一位很有學問的皇帝,曾從漣于著名學者閻若琚、張英、顧八代、徐元夢等人,不僅通曉《四書》、《五經》等儒家經典,而且詩詞,善書畫,有相當深厚的漢文化素養,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雍正喜讀內典,深通佛理,尤其對中國佛教代表性宗派禪宗,更是深得法要,別有慧解。他曾師從高僧,直探心源,亦曾升堂說法,開導辟迷;並以帝王之尊,親自編選《禦選語錄》,刊示天下。其禪論戛戛獨造、在在中的,遠非泛泛涉獵者所能企及。歷代帝王中,信佛崇佛之“佛心天子”不在少數,但像雍正這樣在佛理上卓然成家者實屬罕見。
清朝皇室與佛教因緣頗深。清世祖順治在他短暫的一生中,與佛教禪宗結下了不解之緣。他曾召禪僧憨璞性聰,玉琳通琇、木陳道等到內宮探討佛法,談論禪理。他自稱“癡道人”、凡請禪師說戒之類的禦劄,都自稱“弟子某某”,與宗門耆舊相見,不令稱臣致拜,從容咨訪,握手溫顏,情逾師友。
清聖祖康熙在位期間,曾多次巡遊江南,幾乎每次都參禮佛寺,延見禪僧,賜額題辭。《宗統編年》一書即受康熙之命而撰。康熙皇帝尤其尊奉藏傳佛教,對達賴、班禪、章嘉等活佛多有敕封賞賜。二世章嘉阿旺洛桑卻丹更是以國師之尊,出入皇宮,奔走邊關,極得康熙寵倖。
章嘉活佛轉世系統,是清代四大尖佛轉世系統之一,一世章嘉紮巴俄色,青海紅崖子溝張家村人,所以由他開始的轉世活佛系統稱張家活佛,康熙帝時,以“張家”二字不雅,改為章嘉。二世章嘉曾從五世達賴喇嘛學習。1693年被康熙帝封為呼圖克圖。康熙帝擊敗準噶爾部噶爾丹之後,在多倫召集蒙古各族王公會盟,建匯宗寺,封他為“灌頂普善廣慈大國師”,主持匯宗寺,掌管內蒙古地區佛教事務。
因章嘉國師經常出入內廷,與諸王子關係亦密切,而與其最投緣的是四王子雍親王,即後來的雍正皇帝。據雍正自述,他少年時即喜讀內典,年輕時曾雇人代替自己出家,同時與僧侶來往密切,在讀書時,將自己喜歡的文章編輯成《悅心集》,裏面所面所選多看透世事,任情放達的文章。如《醒世歌》曰:“南來北往走西東,看得浮生總是空。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杳杳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來來往往有何功!田也空,地也空,換了多少主人翁。金也空,銀也空,死後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黃泉路上不相逢。”
但早期雍正“惟慕有為佛事,”而對無跡可求的禪宗,因無實際體證,故未能窺其端緒,且每每非之。在結識章嘉活佛後,雍正與其“時接茶話者十餘載,得其善巧方便,因知究竟此如。”消除了對禪宗的偏見。因藩邸與柏林寺相距不遠,雍正與柏林寺禪僧亦有接觸。康熙十一年(1712)春,雍正到柏林寺,遇妙智禪師,相談甚洽,遂產生隨僧眾坐禪的想法。
正月二十日,與數十僧一起打七,僅二枝香功夫。次日晚又隨坐,至三枝香時,洞達本來。主持禪七的是當時名望很高的迦陵性音禪師。在打七之前,雍正與其問難甚久,但未能起一疑情,所以甚感失望。而此時迦陵性音踴躍讚歎,謂雍正已徹元微,籠統首肯。雍正自己當時自以為了歇,而數日後又覺不甚灑脫,又去叩問章嘉國師。章嘉回答:“若王所見,如針破紙窗,從隙窺天,雖雲見天,然天體廣大,針隙中之見,可謂偏見乎?佛法無邊,當勉進步。”“針隙窺天”是形象說法,實指初步破參,即參禪者初登解脫之門,悟此七盡之軀,四大和合而成,無有實我。
聽了章嘉的開示,雍正複於是年二月十一日隨眾結七於集雲堂。至十四日,正經行時,忽出一身透汗,命根立斷,桶底脫落,自覺與佛祖眾生同一鼻孔出氣。乃複問證章嘉。章嘉雲:“王今見處,雖進一步,譬猶出庭院中觀天矣。然天體無盡,究未悉見,法體無量,當更加勇猛精進。”“庭院觀天”指涉過重關。重關又稱前後際斷,指悟得山河大地,十方虛空,無非空華幻影。
雍正亦曾垂詢迦陵性音,並將章嘉的開示告之性音,豈料大禪師竟然不解其意,訕訕地說:“此不過喇嘛教回途工夫之論,更有何事?”雍正認為章嘉所說真實可信,而對性音之語不以為然。
雍正諦信章嘉之垂示,為直達究竟而精進提撕,至次年(康熙五十二年)正月二十一日,複堂中靜坐,無意中踏末後一關,“達三身四智合一之理,物我一如本空之道”。境智融通,色空無礙,獲大自在。雍正再去叩問章嘉,國師望見即曰:“王得大自在矣。”雍正心生大歡喜,慶快平生。在《歷代禪師後集後序》中,雍正追述了自己的參究因緣,對已故世的章嘉深懷感念,“章嘉呼圖克圖國師喇嘛,實為朕證明恩師也。”
雍正自稱破塵居士、圓明居士,以示寄情塵外,不受俗累之志。《悅心集》有一篇《布袋和尚哈哈笑》,將世上的英雄聖人,甚至皇帝都諷刺一番。“我笑那天上的玉皇,地下的閻王,與那古往今來的萬萬歲,你戴著平天冠,衣著袞龍袍,這俗套兒生出什麼好意思,你自去想一想,苦也麼苦,癡也麼癡,著什麼來由,乾碌碌大家喧喧嚷嚷的無休息。”文中還有“千載勳名身外影,百歲榮辱鏡中花”、“悚問沉浮事,問娛花柳朝”、“漆園非所慕,適志即消遙”等詩句,透露出雍親王學佛後虛豁曠達的胸襟和氣度。
康熙五十一年夏,雍親王到熱河避暑,白天閑來無事,乃將古德公案,一一研究。這時的雍親王已是“透過重關”,習禪深有所得的居士了,在看過前人分案後,陡然自信起來。因為“今見昔人之語,與朕之所言,多不約而暗符,無心而自合。圓音如是,不禁啞然。”在窺知古人意旨之淺深、機用之妙密後,雍正隨有拈提唱頌若干首。另有與諸禪侶及護衛待從之問答機緣,皆在茶飯後閒暇之時隨感而發。這些禪話皆被侍從記錄下來,編輯成帙,此即《圓明居士語錄》。
雍正的禪學見地,皆從實際修證中來,所以雍正最鄙薄“口頭禪”、“文字禪”,而重視真實見地,在《語錄》中言及見道行道難易時,雍正雲:“從來言,見道易,修道難;修道易,守道難;守道易,行道難。圓明不然此論。若見假道場,修假道難;修假道易,守假道難;守假道易,行假道難。若真實言,則行真道易,守真道難;守真道易,修真道難;修真道易,見真道難。但得真見,修守行皆易於為力。若見處不真,修守修,不但難之一字,亦斷不能成也。所以雲,參須真參,悟須實悟,但得本、何愁末?”
雍正所理解的真見是什麼?實即空義。空包括境空、心空。雍正雲:“學人初聞道,空境易,空心難。究竟則空心易,空境難。空境而不空心,到處為礙。空心而不空境,觸途成滯。不見道心空及第?應知心外複有何物而可空?物外複有何心而可空?所以雲,我自無心於萬物,何妨萬物常圍繞?”雍正又雲:“天無心覆而普蓋,地無心載而普擎,三光無心明而普照,聖人無心用而普應。聖凡之殊、絲毫之隔,只在有心、無心之別耳。”有真實見地者,應則天象地法三光,勿起分別心。如此則終日吃飯,不曾嚼著一粒米,終日著衣,不曾掛著一條絲。
雍正在《語錄》中還就參禪的方式方法,根據自己的參悟經驗,予以解說。如關於重關功夫,雍正指出,在初步破參後,雖說大事已明,但腳跟未穩,切忌得少為足,不肯精進。此時需要的是生疑。起疑情,總生大奮志,總有向上一路,而涉重關後,則要不疑而入真實。因此時已悟到萬法本空,妄想執著全消,已露智慧德相,所以只管赤條條去即可。佛常將眾生的無明妄想喻為迷頭認影,而此時既已消除錯認顛倒,識得本真,則頭影之說可以不論矣。又如關於回途工夫,本來透重關後,已證得智慧德相,不必管回途不回途,但隨遇而安,於一切處出入自在即得。如獅子之搏鹿,自在戲樂,透重關者亦得此三昧,回轉往復,獨步無畏。如果一年半載後仍覺不灑脫、不妥貼,就說明重關功夫未曾通徹。此時不妨重起疑情,再下一番功夫。古人雲功不浪施,即便錯用心,也只當寫作幾篇文字,辨理幾件事件,無有大礙。關鍵是不可執著某一境界,因為著一境界,便是魔境,參禪最緊要的是目下功夫,至於更進一步處,待到功夫到時,自然了徹。這些言論,皆非親歷者不能言。
在《語錄》付梓刊刻之際,他再次表白,非慕作家居士之虛名,亦不敢與古來大善知識比肩,惟念佛祖開此無上法門教化眾生之恩,欲使人信知妙性不遠,明覺非遙,祖印遙傳實有據,而言思絕處非虛說也。
雍正曾從章嘉活佛受“深廣教法”作為祈願即位執政的因緣,並曾賜給章嘉一副珍奇座具,後來果然如願以嘗,登上王位,從此對章嘉活佛更加崇拜信服,無論這是否屬實,雍正結交僧侶,忘情禪悅,而不像其他王子那樣攀緣結黨。投機鑽營,確是他在康熙朝紛亂的皇儲之爭中脫穎而出的重要原因。雍正即位後,雖政務繁忙,仍留意佛法。大臣沈近思少年孤貧,曾在靈隱寺出家。雍正以佛理問之。沈對曰:“臣少年潦倒時,嘗逃於此。幸得通籍,方留心經世事以報國家。亦如皇上聖明天縱,早悟大乘,然萬幾為重,臣願皇上為堯舜,不願皇上為釋迦。即有所說,安敢妄言,以分聖慮!”雍正本欲覓一知音道友,不意碰了軟釘子。雍正還曾問大學士張廷玉:“廷臣中有通禪悅者否?”張廷玉以張照對。雍正即召來問:“視朕何人?”對曰:“是佛”,“汝自視何人?”對曰:“乾屎橛”。言下大契,張照比之沈近思,“道行”的確高多了。
據《詔錄序稿》稱:“逮次年(康熙五十二年)登清涼山回,宗門載籍,絕不流覽。”又雲,“登極以來,複十年於茲,除禦園焚修文行禪師外,未見一僧,亦未曾齒及佛法一字。”雍正登極後,的確比較勤政,力圖匡正康熙朝末年的頹靡之風,為此創設了軍機處和密折制度。常常一天到晚接見軍機大臣,批復密折,真可以說“朝乾夕惕”了,但如果說十年未曾言及佛法一字,則未免絕對了。雍正十一年春至夏,雍正在處理政務之暇,與內廷王公大臣多次探討禪機、禪理。雍正共下一百則轉語,讓眾人參對,此即《圓明百問》。交上“答卷”的共六人,即張廷玉、鄂爾泰、福彭、允祿、圓壽、允禮。(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