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略識宗門祖德石頭希遷禪師及其禪風~:~
石頭希遷(700-709),俗姓陳,端州高要(廣東)人。這位慣於靜坐沉思的一代禪師,當其年少之時卻是性格剛強好動,重然諾,特自信,敢做敢為。其鄉邑有畏鬼神,多淫祀之風,殺牛祭酒以祀神靈,每當此時即挺身而出,毀祠奪牛。一年之中,這種情況屢次發生,鄉老不能禁之。仍堅決反對原始自然神靈崇拜而後踏上畢生追求佛陀智慧、長於精巧思維的道路。時值六祖惠能在此安渡其晚年值此因緣際會,毅然投身惠能門下,得度為沙彌。不久六祖入滅前夕憂傷地近前問訊:“和尚百年後,當依附何人?”六祖微微一笑,答以三個最簡潔的字:“尋思去!”此即希遷,時年十四,少年時代至此便落下了帷幕。在失去了指引靈魂的導師後,他一度經歷了痛苦地傍徨求索時期:或“上下羅浮,往來三峽。”或“每於靜處端坐,寂若忘生,”可想見其精神渴求之迫切。
經歷一個短暫時期後石頭得長老指點,言下醒悟,遂前往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青原山靜居寺,真的尋找到了“思”即他的師兄行思。青原行思作為六祖門下年長弟子,本是石頭大師兄而已,至此便義不容辭地擔起了師父的責任。石頭受六祖薰陶而來,兼之極具慧根,故與行思見面後,問答之間,機辨敏捷,直下承當,以至於是行思不禁欣然稱道:“眾角雖多,一麟足矣。”後遣石頭持書往參南嶽懷讓,使之又經受了一番錘煉,圓滿而歸。希遷先受六祖薰陶後又得到了兩位“大師兄”的錘鍊,可以說占盡天時地利,後來他得行思付法,終成師徒之名。
八世紀的南嶽衡山是一個巨大的歷史文化之跡;在整整一個世紀之間,這座僻處瀟湘蠻荒之地的靈山,對於那些即將在中國禪宗史上開宗立派的禪僧巨匠們,幾乎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強烈魅力,使他們一代接一代地競相奔赴這座南國靈山,在鐫刻於其上的那一連串流光溢彩的著名名字中間,石頭希遷當屬最為璀璨奪目的人物之一。
辭別青原行思來到南嶽,在南寺前的巨石上結庵而居。自此近五十年間,他都活動於南嶽及其鄰近地區,直至荼毗於斯。門下弟子有惟儼、大顛、慧朗、道悟等。史稱湖南石頭、江西馬祖為“並世二大士”,那主要是就其身後影響而言。至於生前,則顯然與一生“踏殺天下人”、開闢“選佛場”的馬祖不同,石頭過的是另一種回異於此的沉思默想的哲人生活。這從他的遺著中可以清楚地體現出來。其遺著有兩種:一名《參同契》,一名《草庵歌》,均十分簡潔,然而風格各異。前者深奧玄難,是智慧結晶,而後者則形象生動,輕鬆明快,以近乎純然的文學筆調描繪了這位大智者後半生將近半個世紀的草庵生活;他悟後任運,一切怡然自得:“吾結草廬無寶貝,飯了從容圖睡快。成時初見茅草新,破後還將茅草蓋。”他是何等的孤高自信:“世人住處我不住,世人愛處我不處……庵雖小,含法界,方丈老人相體解。上乘菩薩信無疑,中下聞之必生怪。”他對於眼前的智者生活心懷無限的欣喜:“青松下,明窗內,玉殿朱樓未為對。”對於逝去多年的師長,他一往情深:“遇祖師,親訓誨,結草為庵莫生退。”大智慧者具有真正瀟灑胸襟:“百年拋卻任縱橫,擺手便行且無罪,”留存後人有無限的從容,有不盡的深長回味:欲識庵中不死人,豈離而今遮皮袋。
石頭的思想與修行有三個遞進層次特色表現為處於曹溪、牛頭、華嚴乃至傳統佛學與道家道教多種不同文化系統的邊際地帶,以曹溪宗旨為核心和基礎,而對其他諸種系統加以利用吸收、調和融會,最終提出獨樹一幟的“回互”理論,開闢了一條具有一定自覺性的禪文化整合之路。這種融會、整合決非大雜燴,而是經過漫長的沉思精心鑄煉,而於內心次延展遞進轉的層次性。曹溪宗旨,以“明心見性”為思想基礎。石頭立宗的宣言是:吾之法門,先佛傳受,不論禪定精進,惟達佛之知見。即心即佛,心佛眾生,菩提煩惱,名異體一。汝等當知,自己心靈,體離斷常,性非垢淨,湛然圓滿,凡聖齊同,應用無方,離心意識,三界六道,惟自心現;水月鏡像,豈有生滅,汝能知之,無所不備。六祖的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為中國禪宗開闢了一片空前廣闊的新天新地,而石頭獨拈出這淵源。
自心與本性體一不二,迷起一切煩惱,煩惱亦不離此心,故“何不從於自心,頓現真如本性?”強調自心,主張任運自然,不應該對萬法有所執著,而應于當下心頓現真如本性。石頭上根智慧,很早便領會得此旨,這一點在初次謁見青原行思時即表現出來:師(行思)問曰:“子何方而來?”遷曰:“曹溪。”師曰:“將得什麼來?”遷答:“未到曹溪亦不失。”師曰:“憑麼用去曹溪作什麼?”遷答:“若不到曹溪,怎知不失。”如此真謂能“知自己心靈”,這是石頭平生思想歷程的最根本起點,是其全部思想的基礎存在。
他畢生亦以此旨指引學人,形成特色,如馬祖點拔招提慧朗,使慧朗終於得見石頭心地的故事:慧朗往虔州龔公山謁大寂(馬祖)。大寂問曰:“汝來何求?”師曰:“求佛知見。”曰:“佛無知見,知見乃魔界。汝從南嶽來,似未見石頭曹溪心要爾,汝應卻歸。”師承命回岳造於石頭,問:“如何是佛?”石頭曰:“汝無佛性。”曰:“蠢動含靈又作麼生?”石頭曰:“蠢動含靈卻有佛性,”曰:“慧朗為什麼卻無?”石頭曰:“為汝不肯承當。”師於言下頓入。所謂不肯承當者,即未能明心,未能知自心,故未能自信爾。
又一僧潮州大顛他初參石頭,便被劈頭問道:“那個是汝心?”他答:“言語者是,”乃被石頭喝出。經旬日,他又去問:“前者既不是,除此外何者是心?”石頭喝出。經旬日,他又去問:“前者既不是,除此外何者是心?”石頭答:“除卻揚眉動目,將心來。”大顛說:“無心可將來?”石頭就勢提示道:“元來有心,何言無心?無心盡同謗。”顛於言下大悟。這種心性論,正是對惠能心性論的直接繼承。
惠能以下南嶽、青原二系實則是以馬祖和石頭明確奠定其思想理論為分水嶺的。以“觸目是道”和“即事而真”來概括此二者之禪風,一重主觀著眼體用,一重客觀著眼未來,兩家同為“心宗”,以明心見性為第一要義,這一特色是主要的、根本的,經歷幾個世紀來在禪宗裡更為明確。
馬祖繼六祖以後自覺地進行了一套“心”的宗教的建構,其方法是單刀直入,少有旁顧,畢生注重參究“自心”,最終發揮出一個“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平常心是道”的禪行,石頭走的又是另一條道路,從明心見性這一共同起點出發,他注意旁搛雜取,廣泛吸收利用來自各個不同文化系統的思想理論,以充實和豐富自己對於禪的形而上的參修思惟。
宗密在《禪源諸詮集都序》中說“泯絕無寄宗”時即以石頭、牛頭並舉,認為二者:“說凡聖等法,皆如夢幻,都無所有,本來空寂,非今始無……凡有所作,皆是迷妄。如此了達本來無事,心無所寄,方免顛倒,始名解脫……”這是宗密概言。石頭之世,牛頭禪亦值活躍期,門下頗通往來,牛頭禪大倡“無情有性”、“無情成佛”,被大珠慧海斥為“如此之言,寧堪齒錄!”神會也明確予以否定,獨石頭對此意有所得,借閑悟慧朗之機申明“蠢動含靈卻有佛性”,這無疑是在其宗門的發展道路上留下了超出曹溪、善於吸收利用它宗思想的方便之門,他的三傳弟子洞山良介直接拈起“無情說法”的公案而得以悟入。
石頭其畢生結晶“回互不回互”之說,直受華嚴宗的法藏,當七、八世紀之交,以豐富的著譯事業而名滿天下,稍晚出的石頭對其思想勤加研習,心有所得。這是石頭與惠能及馬祖等顯著的不同之處,他廣泛的閱讀、接受前賢今人的思想融會,悟性極高眼界胸襟也十分開闊,雖僻處南方但對於江東和中原流行的牛頭、華嚴諸家,對於佛教前賢著述甚至諸學都頗有研究,自然涵泳出一種曠達的氣質,這在當時禪界是別開生面的。
在他所宣導的“回互”理論發展道路上,以曹洞宗“默照禪”為極致,卻一再令人感受到其與神秀禪“息妄修心”、“北境觀心,息滅妄念”乃至實踐方式上的某種相通和呼應契合之處,在後期禪宗如火如茶、洪水氾濫般的文化氛圍之中,始終起著一種內在約束、整合和自我規範的可貴作用。石頭子孫們與唐代特別是宋代儒學復興運動的某種親切的理論互補(曹洞宗甚至以君臣、忠孝、主輔等等純屬封建儒教倫理概念充滿其體系,與石頭《參同契》有異曲同工之妙)。這種超越佛教之外與中國傳統文化勾連、呼應,更宏觀更寬闊使禪宗與中國文化整體進行了內在自覺的整合。石頭對此具有開創之功;曹洞窮究偏正回互、法眼之重理事圓融、雲門宗風之玄奧孤高——實際上都是石頭理論和氣質的不斷演繹和鋪展,這與馬祖一系的發展相映成趣、相得益彰。
“回互”是石頭禪風的特色所在。在直承曹溪心要的思想基礎上,經過融會諸家調和融會,石頭終於達到了其思想制高點“回互”在《參同契》之中。所謂“回互”,與“不回互”相待而言。在前者謂事物間相互融會涉入,無所分別,後者則指一切事物各有分位,各住自性,不相雜亂。這一理論的核心是要讓修禪者深刻領會萬事萬物之間互不相犯又相入相涉、理事圓融不二的關係,以此旨於日用行事上發揮證驗。
石頭在《參同契》中緊緊把握此一宗旨:“門門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爾依位住,”以此旨著眼,強調“人根有利鈍,道無南北祖”和“承言須會宗,勿自立規矩。”對當世南宗之爭“過激派”的某種憂慮;對於當時正在普遍發展起來的完全不看經、不坐禪、嚴重忽視文化傳承感到深為不安。
所以“回互”更是一位大智者向那個充滿騷動不安、急欲沖決樊籬綱羅的大時代所發出的信號與警告:世界是“回互”的,思想與文化同樣是“回互”的。這在那樣一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代,肯定是一個不太和諧的聲音,因而幾乎沉響絕,所謂“至如石頭、藥山,其名寢頓是也,然而歷史終究不可能不予以正視之,洞山一出,石頭精神便又水生風起,流芳百世,影響至於千載。
《參同契》主要教導學人“觸目不會道,運足焉知路。進步非近遠,迷隔山河固,”這是從反面警戒學人。為了使學人會得“回互”深意,石頭在此文中運用了子母、根葉、本末、尊卑、明暗、明與處等比喻,反復說明理事之關係,互相倚待往來如化,如“明暗各相對,比如前後步”這正是馬祖所謂“石頭路滑”之禪風是石頭畢生苦心孤詣的圓滿結果。
石頭的修行實踐特色顯示一種“學者禪”“文化禪”的面貌,態度溫和雅致,思辨色彩突出,融和會通諸家思想。有僧問:如何是禪?師(石頭)曰:碌磚。又問:“如何是道?”師曰:“木頭。”在石頭接引學人時,禪與道是完全同樣看待的,並且指示道無所不在,學人要從自家身心去體會,更要“觸事而真”,也即“觸目會道”。以更調和融通內在的戒定慧,對於看經說法坐禪,石頭都是以豁達態度來指引。所謂“不論禪定精進,惟達佛之知見,”不是全然否定說不要禪定精進,而是強調“達佛之知見”視學人根器之利鈍來決定是否運用說法說戒、看經坐禪。
這正是石頭在修持上與馬祖道一的不同。一個著名例子就是關於丹霞與石頭、馬祖三人之間所發生的故事:忽一日,石頭告眾曰:“來日鏟殿前草,”至來日,大眾諸童行各備鍬鑺鏟草。獨師(丹霞)以盆盛水淨頭,于和尚前胡跪……石頭見而笑之,便與剃發。又為說戒法,師乃掩耳而出,便往江西再謁馬祖……馬師曰:“石頭路滑,還躂倒汝麼?“師曰:”若躂倒,即不來。”丹霞馬祖相視一笑,為未曾“躂倒”於石頭而頗為得意。
石頭的內在思想魅力,無疑具有掩飾不住的光芒風采。藥山惟儼也曾拍案而起:“大丈夫當離法自淨,豈能屑屑事細行於布巾耶!”結果他選擇了石頭為師,即謁之而“密領玄旨”,此系明證,說明石頭在思想正是站在那個時代的前列的。即如丹霞天然,這位個性鮮明呼之欲出、一生行跡如妙語連珠,精彩紛呈,佔據著僧傳之中精彩華章的傑出禪師,晚年在其“林泉終老之所,”上堂為大眾說法,回顧平生經歷之時,獨舉出石頭希遷來,款款而談:“吾往日見石頭和尚,亦只教切須自保護……”丹霞一生標新的立異,最終卻由絢爛之極複歸平淡,刪繁就簡,于平生所學所遇之中獨獨懷念石頭的內在魅力竟輝煌不朽若是!
“石頭路滑”,是馬祖對於石頭禪風贊揚,路滑者“回互”所繪的世界往來轉化,圓融無住而導此入禪觀,使禪法運用妙處,圓轉無礙,如環無端,令學人得悟之時,見一切差別對待處皆現即事而真、平等一如的境界。石頭亦有自喻,謂“遮裏針刺不入”,藥山惟儼更應聲曰:“遮裏如石上栽花,”則惟儼更近馬祖所謂“石頭路滑”的感覺,藥山惟儼可謂石頭諸弟子中與石頭最親近和最忠實地傳揚其家風者,一日師(惟儼)坐次,石頭睹之問曰:“汝在這裏坐麼?”曰:“一切不為。”石頭問曰:“憑應即閑坐也,”曰:“若閑坐即為也。”石頭曰:“汝道不為,且不為個什麼?”曰:“千聖亦不識。”此則深得石頭之心,石頭特為作偈贊之。
在中國禪宗史上石頭與馬祖並世而出,為禪宗的發展在中觀、微觀的層面上提供了兩種模式。“馬祖模式”乃是從充分舉揚“人心”主觀作用入手,以純乎實踐的方式將惠能革新開創的道場“局部的思想解放運動”推向極致,其“非心非佛”“平常心是道”直接點燃了後期禪宗超佛超祖、呵佛罵祖的狂放恣肆的激情。
“石頭模式”則從“回互”著眼強調“客觀”入禪,扮演著沉穩的禪行而引入了自覺融會和內心深層次的機制迴映。爾後“馬祖模式”成為禪宗的主流備受青睞,而“石頭模式”雖然一直在發生作用卻略顯黯然。透過諸多歷史迷霧最終發展到“看話禪”與“默照禪”而到了“臨天下,曹一角”這樣的懸殊,乃至曹洞宗派最後跨海東去,在異國海外之中存身立足發展放彩。
細觀石頭與馬祖在禪宗史上各有其作用,在宗門若無六祖惠能就無中國的禪宗,惠能以下若無馬祖石頭,禪宗就會燃燒成為灰燼,什麼也不剩下。雙璧輝映。一張一弛,一卷一舒,遂有爾後千秋萬代完整和諧的禪史旋律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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