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禪門名宿--晦山戒顯禪師《禪門鍛煉說》十三篇(二)
《禪門鍛煉說》江西 南康 雲居山 真如禪寺 晦山戒顯 著
堅誓忍苦第一
夫為長老者,據佛祖之正位,則應紹佛祖之家業;作人天之師範,則應開人天之眼目。人天眼目者何?佛性是已。佛祖家業者何?得人是已。
為長老而不能使眾生開悟佛性,是謂盜名;據正位而不能為佛祖恢廓人材,是謂竊位。然欲使眾生開悟佛性,則其心必苦,非揣摩剝削曲盡機權,則眾生佛性不能悟也;欲為佛祖恢廓人材,則其身必勞,非勤勇奮勵痛下針錐,則法門人材不能得也。
是故為長老者,必先起大願立大誓,然後顯大機發大用。誓願者何?初為長老,即當矢之龍天籲之佛祖,苟能使眾生開悟佛性,則雖磨筋骨弊精神,如鑿山開道,竭其力而殉之,不應辭也;苟能為法門恢廓人材,則雖彈朝夕忘寢食,如齧雪吞氈捍其苦而為之,不能憚也。
思人世為父母者,欲得賢子孫,先之以修德積善,廣行陰騭。及得子孫,則繈褓之,撫鞠之,顧複之。稍長也,為之延師傅,董藝業,必積數十年勤苦,然後成材,其為心亦苦矣。
思武臣欲立功名於邊塞也,必忘頂踵,矢溝壑,蒙霜露,犯荊棘,披堅執銳,寢戈枕甲,深入不毛,身經百戰,乃至墮指裂膚,腹叢箭鏃,萬死一生,然後搏一旦之功名,其為身亦勞矣。
勞苦如此,宜人人聞風而避、望崖而退矣。而古今人卒甘荼蓼而不恤,蹈湯火而不辭者,以所圖者大,所倚者重,而收功巨也。
況為長老者,道在津梁三有,濟拔四生,為從上佛祖增益慧命,為大地眾生開鑿眼目,此何等重任,而顧愛惜勞苦,出教子立武功者下哉!既愛惜勞苦,必深居端拱,隔絕禪流,養尊處優,晏安自適,等叢林於傳舍,視禪眾如胡越,冬期夏制,只了故文,豈不上辜佛祖、仰愧龍天,下負師承為法門罪人也哉!
教中道:菩薩為一眾生,曆微塵劫,受大勤苦,終不疲厭。今禪眾或數十或百或千,機器當前,豈止一個而已乎?
又云:菩薩為眾生故,舍頭目髓腦,血肉手足,遍滿大地,積如須彌,誓不以苦故,退失大心。況鍛煉禪眾,即勞筋苦骨飲冰茹檗,較之舍頭目血肉者,縱十百千萬豈能及菩薩萬分之毫末乎?
既入此門,孰不以知識自居;既為長老,孰不以佛祖自任。處其位當行其事,任其名當盡其實。禪眾者,實長老成佛之大資具也;鍛煉者,實諸祖得人之大關鑰也。不勤鍛煉,則必不能開眾生眼而得人;不發誓願,則必不肯為鍛煉故而忍苦。是故未陳鍛煉之方,先請堅發誓願。誓願立而大本正矣。故曰堅誓第一。
辨器授話第二
欲鍛禪眾,當示真參;欲下鉗錘,先辨機器。臨濟曰:“我此間作三種根器斷;或奪境,或奪人,或奪法,或俱奪,或俱不奪。”此辨驗機器之大要也。
唐代禪風鼎盛,機器不凡,老古錐接人,皆全機大用,頓斷命根,純用活機,殊無死法。至宋以後,參禪用話頭,而死頭立矣。然人至末法,根器愈劣,智巧愈深,狂亂愈紛,定慧愈淺。主法者欲令禪眾開廓本有,透脫牢關,不得不用死法,時代使然也。然不善用,則雖活法,皆成死法;能善用之,則死法中自有活法。活法者何?辨機器是已。
禪眾入門,先以目機銖兩,定人材之高下;次以探竿影草,驗參學之淺深。立主立賓,一問一答,絲來線去,視其知有與否,而人根見矣。或上上機器來,即以獅子爪牙,象王威猛,拋金圈,擲栗棘,視其透關與否,而把柄在師家矣。
人根既定,方令進堂。既進禪堂,即應入室,隨上中下機器而示以話頭。其已曆諸方,舊有話頭者,或搜刮,或移換,或撥正。雖事無一法,然話頭正而定盤星在矣。或曰:有不用話頭,竟以德山臨濟便棒便喝接人者如何?曰:奇則奇矣,然視人根太高而不可概用也。有不論機器利鈍,禪眾多少,只用一話頭而不變者,何如?曰:均則均矣,然視人根太混,雖參而多不得益也。請言其故。
不用話頭者,誠直截痛快,不帶廉纖矣。然在昔人則可,在今時則不可。何故?昔人根器高勝,定慧力強,一經名師大匠棒喝提持,一信永信,更無淆訛;一徹永徹,更無反復,所以可用。今人以最深之智巧,最紛之狂亂,不用話頭重封密鎖,痛劄深錐,令情枯智竭,驀地翻身,而用擊石火閃電光一著,以為門庭,縱或承當,多屬光影,而于言句關棙,宗師血脈,總未覷透,以此號省悟,將來反復不可言矣,故不可用。非全不可用,不可概用也。老黃龍語晦堂曰:“若不看話頭,百計搜尋,令自見自肯,即吾埋沒汝也。”豈不信哉!
只用一話頭者,似平等簡徑,不落揀擇矣。然禪眾中,生材有利鈍,受氣有純駁,通道有淺深,參學有久暫。買帽者當相頭,著楔者須看孔,自然之勢也。宜數息者,教令觀白骨;宜觀骨者,教令數息,雖佛世不能證果,況末法乎!
明大法者,察氣候以下鉗錘,識通變而施錐鑿,三根皆利矣。使不問利鈍、純駁、淺深、久暫,徒用一話頭以篐學者,畫地而為牢,釘樁而搖櫓,高者抑而不能下,卑者跂而不能至矣。此所謂活法而成死法也。妙喜曰:“善知識大法不明,只以自證悟處指示人,必瞎卻人眼。”非此之謂乎?
然則指授話頭,當用何法?亦仍曰作三種根器斷而已矣。
1.初機參學者,話大艱深,必然杆格,須令稍有咬嚼,以發其根本。
2.氣宇英靈者,話頭寬鬆,易滋蔔度,須令壁立萬仞以斷其攀緣。---- 如“萬法歸一”,“父母未生前”,“死了燒了”等,乃至目前一機一境,雖智愚皆可用,而初機為便。南泉三不是,大慧竹篦子,道得道不得,皆三直棒,恁(音嫩,那)麼不恁麼總不是等,雖高下皆可用,而英靈為便。
3.更有擎頭戴角,知見雄強者,師家爪牙倍宜毒辣,或機權喜怒以鏟其命根,或詰曲淆訛以去其秘蓄。---- 臨濟所謂“全體半身”,“獅子象王”等皆為若輩而設。此則視師家作用何如,不可言傳也。
要之,話頭雖多種不同,皆須上截妙有關鎖。既有關鎖,學人用心時,四門堵塞,六時剿絕;下截審問處,其發疑情也必真,疑情既真,則擴悟機也必徹。東山立盜父鎖櫃令子潰圍之喻,非不傳之秘乎?然亦有機器宜參答語者,如“麻三斤”,“幹屎橛”,“青州布衫”,“庭前柏樹子”,乃至“狗子無佛性”等;亦有機器宜參機用者,如入門便棒,進門便喝,睦州接雲門,汾陽接慈明等,往往發大悟門,亦視師家用處何如耳,無死法也。
間有時師不知關棙,止教人參“如何是西來意”,“如何是本來面目”,“如何是學人自己”者。此則上無關鎖,望空啟告,師家下刀不緊,學家發疑無辦,死水浮沉,白首不悟,坐病在此,豈不惜哉!最誤人者,有初進禪門,根本未悟,遂令參“南泉斬貓”,“百丈野狐”,“丹霞燒佛”,“女子出定”等話。此真方木逗圓孔,唐喪人光陰,而天地懸隔者矣,謂之杜撰,不亦宜乎!
是故欲鍛煉禪眾者,審辨機器,簡別話頭,俾高下鹹宜,利鈍兼濟,為入門第一大要事也。
入室搜刮第三
既示話頭,即當指令參究。然參法有二:一曰和平;二曰猛利。和平參者,人難於省發,既或有理會,而出人必弱;猛利參者,人易於省發,一入其爐韝而出人必強。
此其故何也?蓋參用和平,則優柔弦緩,只能抑其浮情,汰其粗識,久久成熟,只棲泊於純清絕點而止,叩關擊節必無冀矣。故曰省發難也。冷灰豆爆者,縱十成無滲漏,猶是平地死人,一遇手腳毒辣荊棘門庭,即冰銷瓦解,況能曆大事、任大擔、領大眾而不傾仄乎?故曰出人弱也。若欲求人啐地斷、曝地折、猛焰裏翻身、險崖中斷命,能禁顛撲受敲磕而晏然不動者,則非猛利參不可。
猛利雖勝,恐力難長,欲期克日成功,則非立限打七不可。立限起七,不獨健武英靈,奮迅百倍,即懦夫弱人,一求入保社而心必死,亦肯捐身而捨命矣。故七不可以不限也。
若欲起七,入室為先,入室非虛文而已也。長老既以鍛煉為事,則操心宜苦,用意宜深,立法宜嚴,加功宜細。欲至堂中,先須識禪眾之號與貌,與各各本參話頭,然後可以垂手鍛煉。蓋不識其人,雖聚首九旬,事同陌路,所謂結制者,熱鬧門庭而已,於禪眾無益也。識其人矣,而不諳其本參,即長老落堂,欲施逼拶,其道無由;把柄既不在手,於是禪門之通套出矣。
何謂通套?冬禪夏制,凡百委之執事,執事堅守香規,坐則任其昏散,行則聽其寬疲,長者有體,非執事引磬敦請,不落堂也。即破例為眾者,或一日二日而一落堂,或三日五日而一落堂,懶者或十日半月,甚至有終期不落堂者。長老落堂,肅列執事也,如公府排衙;掣簽唱名也,如官吏點卯。長老者既不識禪眾之號與貌,又不知其本參話頭,不得不垂一問頭舉一公案以塞其責,此最惡套也。
其久曆禪席者,滑機熟路,隨身打點,長老未至堂而意地丹黃,腹稿已備。長老又不用擒拿殺活綱宗手腳,以搜其句意、摟其窠臼,只取滑頭應酬,口角便利以為英靈,才一問及,強撐一二語而卯過矣。是則於老參,似有益而實無益也。
其愚魯初參者,禪書從未經目,昏散尚未摒除,話頭苦未念熟,長老下堂,十有九人,潛身遠立,不敢近前。縱或點著,不鞠其本參而考以公案,如向擔柴人,問中書堂事,頭定眼直,苦捱一二棒而身脫矣。是則於新參,無益中之無益也。
長老應點已竟,仍歸丈室,而禪眾者,又向妄想裏坐地,死水裏浸殺,否則昏散打攪過日而已。求工夫上路,百無一二也,而況於徹悟乎!此所謂通套也。
善知識以此通套為人,逸則逸矣,而禪眾曠大劫來業識何由廓清?知見何由剿絕?疑團何由破?生死何由出哉?此皆不識其人,不知其本參之過也。
若欲知之,其法在乎入室而搜刮。蓋人根不齊,參學有多種差別。雖領話頭,或無志參究,或死心不得,或有志而疑情發不起,或才舉話頭而妄想偏纏,或參究累年而不解功夫為何事,或援經教理路以配話頭,或只借話頭而排遣妄想,或以無事甲裏而自躲根,或硬承當以為主宰,或認泯默無縫以為徹證,總緣無人撥正,內無真疑,致成多病。皆當于入室時,一一搜剔,一一掃蕩,與之解粘去縛,斥滯磨昏,斬其伴侶挾帶之絲,砭其膏盲必死之疾,指令真參,而路必正矣。苟不與搜刮淨盡,籠統授一話頭,顢頇與一公案,學家不善用心,則欲正偏邪,欲潔偏染,欲明偏暗,通身禪病而不可治矣。
是故長老于入室之際,貴密地留心,既可識其人號貌,記其人本參,又能去其禪病而導之正路。鍛煉之方,漸漸可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