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觀《愛國詩人陸放翁之詩情韻事》下篇
詩歌創作 陸遊是一位創作特別豐富的詩人,集中存詩共約9300餘首。他的詩大致可以分為三期:
第一期是從少年到中年(46歲)入蜀以前。這一時期最長(約30年),但集中現存詩卻最少,約 200首左右,這是因為他將早年那些“但欲工藻繪”的作品盡行刪去的結果。據其《跋詩稿》中所說,他曾將四十二歲以前的詩“又去十之九”,估計刪去總在萬首以上。由此也可看出,他前期的詩作主要偏于文字形式,尚未得到生活的充實。
第二期是入蜀以後,到他54歲罷官東歸,前後近20年,存詩2400餘首。這一時期他從軍南鄭,深入國防前線,充滿戰鬥氣息的豪邁生活以及雄奇壯偉的山川形勢,不僅加深了他對現實的體驗和激發了他愛國的思想感情,同時詩風也隨之一變,正像他在詩中所說的“地勝頓驚詩律壯”。這一時期詩歌創作的成熟和豐富,奠定了他作為一代文宗的崇高地位。
第三期是長期蟄居故鄉山陰一直到逝世,亦有二十年,現存詩約近6500首。這一時期的詩作最多,當是由於晚年未暇刪汰的緣故。這一時期他生活比較平靜,與農民接觸較多,再加他宦海沉浮,飽經憂患,且年事漸高,因此在詩中表現為一種清曠淡遠的田園風味,並不時流露著蒼涼的人生感慨。“詩到無人愛處工”,可算是道出了他此時的某種心情和所嚮往的藝術境界。另外,在這一時期的詩中,也表現出趨向質樸而沉實的創作風格,如許多反映農村疾苦的詩即屬此類。
以上所分三期,僅是大致而言,並不能截然分割。其實每一時期都有出色的作品,即使是早期,在語言韻律等方面,也顯示了詩人藝術上的功力,從而為後來達到更高的成就準備了基礎。更重要的是,在陸遊的詩中,始終貫串著一個永不衰退的特色,這就是熾熱的愛國主義精神。這一特色,在他中年入蜀以後,表現尤為明顯,不僅在同時代的詩人中顯得很突出,在中國文學史上也是罕見的,無怪梁啟超稱之為“亙古男兒一放翁”。由於陸遊所寫的詩“言恢復者十之五六”,故屢遭投降派的打擊和排擠。但他“位卑未敢忘憂國”,抗敵禦侮一直是最能觸發他創作激情的思想主題。在他早年的詩中曾這樣寫著:“戰死士所有,恥複守妻孥”(《夜讀兵書》);到了八十二歲的老年,還是“一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老馬行》)。正是這種永不衰竭的愛國熱情,使陸遊唱出了那一時代最高亢的歌聲。他所寫的許多感情激昂、氣概宏肆的詩篇,像黃鐘大呂一般地震盪人心。
陸游的“一片丹心”始終得不到報國的機會,不能不常常感到壓抑和憤慨,在詩中也就表現為在激昂的基調中又鳴響著悲愴。正象他在有名的《書憤》詩中所歌詠的:“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又如“白髮蕭蕭臥澤中,只憑天地鑒孤忠。……壯心未與年俱老,死去猶能作鬼雄。”其他還有《金錯刀行》《送七兄赴揚州帥幕》《胡無人》《病起書懷》《關山月》《出塞曲》《夜泊水村》《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
以上這類詩,堪稱是最能體現陸遊創作精神的代表作。陸遊不僅在詩中抒發了對祖國的熱愛,同時還對腐朽無能、苟安求和的統治當局發出憤怒的譴責:“諸公尚守和親策,志士虛捐少壯年”(《感憤》);“公卿有党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嶽飛”(《夜讀範至能〈攬轡錄〉》)。另外,陸遊還在《追感往事》《客從城中來》《北岩》《關山月》等詩中痛斥那些不恤國難、唯知奢靡享樂的官僚。面對著“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的腐敗現象,他痛心疾首地大聲疾呼:“於乎此何心,有酒吾忍酌?”(《醉歌》)
對處於民族壓迫和階級壓迫下的人民,陸遊也在詩中表現著深切的關懷。在《三月二十五夜達旦不能寐》《秋獲歌》《秋賽》《農家歎》等詩中,他描述當時的現實是:“富豪役千奴,貧老無寸帛”,“常年征科煩菙楚,縣家血濕庭前土”,“一身入縣庭,日夜窮笞榜。”由於陸遊對人民的痛苦感受深刻,所以他對被迫反抗的人民懷著不尋常的同情,以至在《兩獐》《疾小愈縱筆作短章》等詩中出現了這樣光輝的思想:“吏或無佳政,盜賊起齊民”;“彼盜皆吾民,初非若胡羌。奈何一朝憤,直欲事毆攘?”這種對“盜賊”的看法已經衝破一般文士的觀點,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是難能可貴的。
總之,憂國、愛民、誓死抗戰,是陸詩的最大特色並能傳誦千古的原因。除此以外,陸遊還寫了很多別具風采的詩。這些詩或抒發生活感情,或描寫山川風物,呈現著自然流暢而又清新俊逸的風格;其中還有些作品將詩情和哲理藝術地交融在一起。如《春曉》:“花經風雨人方惜,士在江湖道益尊”;又如《遊山西村》:“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劍門道中遇微雨》:“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等等。
陸遊的詩可謂各體兼備,無論是古體、律詩、絕句,都有出色之作,其中尤以七律寫得又多又好。在這方面,陸游繼承了前人的經驗,同時又富有自己的創造,所以有人稱他和杜甫、李商隱完成七律創作上的“三變”(舒位《瓶水齋詩話》);又稱他的七律“當時無與比埒”(沈德潛《說詩啐語》)。在陸遊的七律詩中,確是名章俊旬層見疊出,每為人所傳誦。
如“江聲不盡英雄恨,天意無私草木秋”(《黃州》);“老子猶堪絕大漠,
除七律詩外,陸遊在詩歌創作上的成就當推絕詩,前人曾稱“可直追唐音”。這類詩除前面提到的《示兒》《劍門道中遇微雨》等篇外,其他如《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三萬里河東入海”,《楚城》“江上荒城猿鳥悲”,《小雨極涼舟中熟睡至夕》“舟中一雨掃飛蠅”等等,都不愧是“視唐殆無愧色”的絕句。
陸遊的詩雖然呈現著多彩多姿的風格,但從總的創作傾向來看,還是以現實主義為主,正如他自己所說:“道向虛中得,文從實處工。”他繼承了屈原等前代詩人憂國憂民的優良傳統,並立足於自己的時代而作了出色的發揮。所以有人將他和杜甫媲美,譽之為“可稱詩史”(《
總之,陸詩無論在思想上和藝術上都取得很高的成就,誠如前人所稱:“無意不搜而不落纖巧,無語不新而不事塗澤,實古來詩家所未見。”(趙翼《甌北詩話》)陸詩也有不足之處。它雖然“清空一氣,明白如話”,但有些詩不免率爾成章,氣勢有餘,而含蘊不足。還有一個比較顯著的缺點,是詞意和句法有互相重複蹈襲的現象,特別是在晚年。這是由於他創作甚豐,因而“不暇剪除蕩滌”的原故。此外,由於陸遊畢竟是一位生活在封建時代的詩人,思想上難免有許多局限,特別是當他受到黑暗勢力打擊的時候,更容易產生空虛、悲觀的情緒,有時甚至在那些寫得激昂慷慨的詩中也不能避免。如“君看赤壁終陳跡,生子何須似仲謀”(《黃州》);“百年細數半行路,萬事不如長醉眠”(《寓館晚興》)等等。但陸詩這些消極因素,與他的整個創作比較起來,終是小疵,並不影響他作為一位大家屹立于宋代文壇。
詞的創作 陸遊不僅工詩,還兼長寫詞。由於他對這種詩體不甚注重,所以詞作不多,現存詞共有130 首。他的詞也是風格多樣並有自己的特色。有不少詞寫得清麗纏綿,與宋詞中的“婉約派”比較接近,如有名的〔釵頭鳳〕即屬此類。在這首詞中他對硬被封建勢力拆散的前妻唐氏,傾吐了曲折而深摯的戀情:“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其他如〔鷓鴣天〕“南浦舟中兩玉人”,〔臨江仙〕“鳩雨催成新綠”,〔蝶戀花〕“陌上簫聲寒食近”,〔水龍吟〕“樽前花底尋春處”等,亦是情致深婉的作品。
但是,陸遊畢竟又和當時為他所推崇的婉約派詞人秦觀不同,他在詞中並不是一味剪紅刻翠,而是常常抒發著深沉的人生感受,或寄寓著高超的襟懷,如〔南鄉子〕:“早歲入皇州,樽酒相逢盡勝流。三十年來真一夢,堪愁。客路蕭蕭兩鬢秋。”又如〔蔔運算元〕:“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其他如〔漁家傲〕“東望山陰何處是”,〔雙頭蓮〕“華鬢星星,驚壯志成虛,此身如寄”等等,或蒼涼曠遠,或寓意深刻,這類詞又和蘇軾比較接近。
但是最能體現陸遊的身世經歷和個性特色的,還是他的那些寫得慷慨雄渾、蕩漾著愛國激情的詞作,如〔漢宮春〕:“羽箭雕弓,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吹笳暮歸野帳,雪壓青氈。淋漓醉墨,看龍蛇飛落蠻箋。人誤許,詩情將略,一時才氣超然。”又如〔謝池春〕:“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虜。陣雲高,狼烽夜舉。朱顏青鬢,擁雕戈西戍。笑儒冠,自來多誤。”其他如〔訴衷情〕“當年萬里覓封侯”,〔桃源憶故人〕“中原當日三川震”,〔夜遊宮〕“雪曉清笳亂起”等等,都是飽含著一片報國熱忱的雄健之作。
這類詞,又和辛棄疾比較接近。毋怪前人曾稱陸遊的詞“纖絕處似淮海,雄快處似東波”(楊慎《詞品》);又有人說:“超爽處更似稼軒”(毛晉《宋六十家詞·放翁詞跋》),這個評語是有道理的,他和辛棄疾確是一掃當時纖麗的詞風,雖然從總體來說稍遜于辛詞的成就。
陸遊另在散文上也著述甚豐,而且頗有造詣。其中記銘序跋之類,或敍述生活經歷,或抒發思想感情,或論文說詩,此類最能體現陸遊散文的成就,同時也如在詩中一樣,不時表現著愛國主義的情懷,諸如《靜鎮堂記》《銅壺閣記》《書渭橋事》《傅給事外制集序》等皆是。其他如《澹齋居士詩序》等文,則表現了陸游對文學的卓越見解:“蓋人之情,悲憤積於中而無言,始發為詩,不然,無詩矣。蘇武、李陵、陶潛、謝靈運、杜甫、李白,激於不能自已,故其詩為百代法。”這種視創作重在內在修養而不在於外在形式的觀點,對他所說的“工夫在詩外”可算是作了進一步的發揮。
陸遊還有一些別具風格的散文如《煙艇記》、《書巢記》、《居室記》等,寫鄉居生活之狀,淡雅雋永,頗似富有情味的小品文。《入蜀記》6 卷,筆致簡潔而又宛然如繪,不僅是引人入勝的遊記,同時對考訂古跡和地理沿革也有資助。至於他的《老學庵筆記》則是隨筆式的散文,筆墨雖簡而內容甚豐,所記多系軼文故實,頗有史料價值。其中論詩諸條(如批評時人“解杜甫但尋出處”等),亦堪稱卓見。
總之,陸遊是一位創作豐富,具有多方面才能的作家。特別是在詩歌創作上,成就尤其突出。人們公認他高於當時與他並稱的尤袤、范成大、楊萬里,清代人趙翼還認為他勝似蘇軾。他說:“宋詩以蘇陸為兩大家,後人震于東坡之名,往往謂蘇勝於陸,而不知陸實勝蘇也”(《甌北詩話》)。從總體來看,特別是從反映時代的深度和廣度來看,陸遊確不愧是宋代最傑出的詩人。
附~沈園絕戀
沈園位於紹興市區東南的洋河弄。宋代池台極盛,為越中著名園林。據載:南宋詩人初娶表妹唐琬,夫妻恩愛,卻為陸母所不喜,陸游被迫與唐琬分離,後來唐改嫁趙士程,陸游再娶王氏。十餘年後他們春遊沈園相遇,陸游傷感之餘,在園壁題了著名的《釵頭鳳》詞,唐琬見了不勝傷感,也和詞一首,不久便憂鬱而死。陸遊為此哀痛至甚,後又多次賦詩憶詠園,有"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句。沈園亦由此而久負盛名,數百年來,風雨滄桑,沈園已“非復舊池台”。
近年來紹興重建了沈園,在其東部建雙桂堂,內辟陸遊紀念館,展出了陸游在沈園的經歷,以及陸游的愛國史跡和在文學上的輝煌成就。中部為宋代遺物區,這裏的葫蘆形水池、池南的假山、池西的古井,都是宋代遺物。園西為沈園遺跡區,以氣勢雄渾,表制古樸的孤鶴軒為中心。正南用出土斷磚砌成的斷垣上,刻有當代詞學家夏承燾書陸遊的《釵頭鳳》詞,點明了造園主題。東南有俯仰亭,西南有閑雲亭,登亭可攬全園之勝。孤鶴軒之北,有碧池一泓,池東有冷翠亭,池西有六朝井亭,井亭之西為冠芳樓,底樓設茶室,供遊人品茗。整個園林景點疏密有致,高低錯落有序,花木扶疏成趣,頗具宋代園林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