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3-05 23:11:24zoowing

封印──回到西漢獅子山楚王墓

讀〈封印──回到西漢獅子山楚王墓〉

  詩人陳義芝在詩集《邊界》已經由其命名,宣告了自身生命情調的跨越、思想眼界的拓展。所選詩作,皆運用平淡、淺白的詞句,透過具體的景象、共通的符號形塑抽象的意念,呈現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情境。即使是受時事感發而作,如〈第一時間已經過了──寫於四川大地震後〉、〈緬甸的孩子〉、〈蚊子世紀〉等,除了詞藻的優美,反覆思索其情思,也都有留白、不說盡之處,讀來更覺有味。

  在參觀徐州博物館後,所寫下的〈封印──回到西漢獅子山楚王墓〉一首,取材特別,從一堆職官、衛士與丫鬟的印章發想。經過討論之後,對於詩中情愛如何跨越古今、生死的邊界有了更清楚的瞭解。詩題「封印」不僅是封存,更取「封緘、加蓋印記」之意。題下附加說明:「回到西漢獅子山楚王墓」不僅是追憶已逝者,更欲藉無語的古物以說喻現代的情愛。

  詩一開始直接道出以印章代人陪葬,這是敘述者「我」具有人性、人情味的表現,也點明了詩題的「印」。雖只提出「食官」、「衛士」、「丫鬟」,實際上便代表了服侍楚王生活各層面的種種人物,即使在地下的世界,仍然「留在身邊」。而首句唯獨先把「你」、「縮小」、「帶在身邊」,可以感受到「我」對於「你」的在意,是和其他人物特別不同的。「玉握」、「玉枕」、「玉衣」是古代皇帝和貴族死時的葬器、葬服,說明了「我」是身分崇高的亡者,正符合詩題說明的「楚王」。「印」救是「你」的化身,「我想你的印」就如同「指紋」和「玉握」一樣,我認為你我理所當然該緊密相依,我也是如此思念著你。你對我的「私語」化為使我安眠的「玉枕」,你倚靠在我身邊所散發的體溫、鼻息,這樣的「暖風」織成保護我軀體的「玉衣」。這些譬喻透露出你我之間的親密。即使在我人生的「黑夜」永遠降臨,此生已終,這親密的感情仍然使我沉醉不已。

  接下來,化身為楚王的敘述者更加直接地吐露衷情:「想你」。為了成就兩人的感情,不惜改變世界,取來「秦磚」、「漢瓦」再造兩人世界。又命人畜養禽畜,還有前文提及,以印代替、留下服侍的人們,「我」已為「你」生活各方面的需要準備妥當,展現出大丈夫應有的擔當。然而,這樓、禽、畜其實都是陶製的陪葬品,暗示這是由明器構成的、視死如生的地下世界。愛情愈是久常,愈需要情趣的調劑。於是,「我」喚來姿態絕妙的「舞孃」與「你」同賞,傳呼「陶盤」備妥佳餚、「壺觴」注滿佳釀與「你」同歡。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愛情加溫、為回憶增色。而像「我」這樣尊貴的男子,外界必然有如春雨般、連綿不絕的「春色」試圖沾染我身。但我只想著你,想與你再續生前未盡、永遠不覺滿足的歡宴。所以,在眾目睽睽的筵席上,我要你陪伴在身邊。就以孃為巫、以舞娛神,祈求神力化作保護愛情的「瓦當」,使我們拋開外界如風雨般的紛擾。這場盛宴不禁令人聯想到現代人約會的場景:先看場電影,最好是愛情喜劇;再共進晚餐,最好有燭光、鮮花。可惜時間卻永遠嫌不夠。我還要勇敢地呼告,對你的思念將跨越有限的生死,此心此情光明如「日月」、震天動地可比「風雷」,且直達永恆。這一小節告白的情緒,真如《詩‧上邪》一般。

  在地下的世界似乎一切都是為兩人世界而準備,那麼在地面上又如何呢?身為王的「我」為追求功勳、霸業,曾經度過「兵馬寫生」的日子。然而,在戰事方止、於殘垣歇息時,我尋找的是能讓廝殺過後、麻木疲憊的心靈獲得慰藉的、「你的眼神」。或許,只有「酒甕」裡的陳釀能像你眼中那一泓波光,滋潤歷經滄桑、幾近龜裂的我。揭去「泥封」,點明了詩題的「封」字,而「我」也打開了心靈的思念。酒在口腔中帶來的刺激,彷彿回憶中你我深情一吻,仍然令舌尖發燙。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沒有任何「彩霞燃燒野天」的「封土」,沒有任何「文獻」記載的功名,能夠大過你的愛在我心中的重要。這裡以「朱紅」「印圖」的「落款」來比喻情人的吻,接過吻彷彿蓋了章,「你」便是「我」的了,饒富情趣。

  

封印

──回到西漢獅子山楚王墓



我把你縮小了帶在身邊

食官衛士都在

服侍的丫鬟各以一枚小小的印

也留在身邊



我想你的印

如指紋是我的玉握

私語是我的玉枕

暖風是我的玉衣

黑夜使我不醒



為了想你

我把秦磚拆卸漢瓦疊來

已著人造好一座新的陶樓

養了陶雞陶鴨

畜了陶豬陶狗



更喚來翹袖折腰的舞孃

作我們愛情的瓦當

任檐前的春色淅淅瀝歷

傳呼陶盤與壺觴

延續那未盡的歡宴

生生繼之以世世

為了想你

日月昭昭其光明

風雷震震其號泣



度盡兵馬寫生的殘日

我在傾頹的城垣找你的眼神

揭去酒甕的泥封

用一枚龜裂的小印

為你舌尖那一字落款



沒有任何封土能大過

這一枚小小印圖

即使是彩霞燃燒的野天

從此也沒有任何文獻

能蓋住這一點銘刻的朱紅

 ※ 見 陳義芝,《邊界》( 臺北:九歌,2009 ),頁74-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