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鼠的眼淚

「白老鼠也會流眼淚，你們知道嗎?」做老鼠實驗的朋友說。
流淚？ 閉上眼睛，許多深藏心中的遺憾湧上心頭。

那年暑假我在一位教授的實驗室學習，我的工作是生產出能夠抵抗魚病的抗體。
首先，我必須要養一種癌化細胞，每天細心地照顧一盒盒的細胞株，直到牠們的數量夠多。然後，我要開始用”活體生產”的方式來生產抗體，這個活工廠就是老鼠的身體。

我把養了一陣子的一籠老鼠，從潮濕陰黯的動物房帶進實驗室，陡然進入白色、刺眼的冰冷世界，老鼠們蜷縮地擠在一個角落，實驗室剎那間充斥的老鼠身體與排泄物的臭味。
我一隻手戴著麻布手套，有點顫抖的將老鼠從尾巴提起來，經過幾年動物系的訓練，我知道如何很輕易地去結束牠的性命，只要一根原子筆壓住脖子一拉就完了，原子筆都不會沾髒，但現在我的工作不只這樣。
拿起沾了黃染料的棉花棒，我給他們一一做了記號，從前他們只是用塊狀飼料供養的，沒有名字的，從此以後他們多了一個代號，黃頭、黃背、黃右、黃左…
左手食指和中指捏住老鼠的脖子，將老鼠的前腳扳住，無名指將一隻後腳扳住，老鼠驚嚇到了，四隻揮舞，奮力地想轉頭咬手，尿和屎流了下來。我將滿含著癌化細胞的針筒對著老鼠刺入，老鼠痛得尖叫了一聲，還是沒能阻擋癌細胞流入牠的體內。

將牠們帶回陰黯的動物房繼續生活，每三天照樣堆上飼料給他們。一天天過去，有幾隻肚子漸漸澎大，就像是懷孕一般，但是孕育的不是新生命，而是腹水，腹水中充滿抗體，是人滿懷期待的科學(金錢?)產物。

老鼠們肚子一天天鼓脹，體重重得抬不起身來吃飼料。我將他們再度帶上來，準備好抽取腹水的大針和一切的實驗器材。相較於上次的害怕和掙扎，老鼠顯得柔弱，發抖得厲害。我將牠的下肚皮用酒精擦了擦，將大針緩緩刺入肚皮，讓腹水緩緩滴出來。我是新手，刺的地方抓不準，滴出來的竟是血水，只好不斷地轉動針頭角度和深度，老鼠痛得直哀嚎，紅色的眼珠突出，尿水衝出。而沿著大針，血水伴著腹水低進收集管，慢慢地，老鼠的腹部鬆了下來，而生命的力量似乎也隨著腹水的流出而萎縮了。

一隻隻地抽著，我想到幾年前肺癌末期的阿嬤，那天醫生拿了一隻長而粗的針，從她的後背刺入抽腹水，想必是很痛的吧，虛弱的阿嬤只能一直哀喊:「麥啦…麥啦…」。眼角的淚水中，我依稀看到流出的腹水，也是滲著血的水，那天晚上阿嬤似乎厭惡了這樣的折磨，生命慢慢燒盡……

「吱!」老鼠的一聲暴喊，身體強烈的抖動，突出血紅的雙眼蹦出了淚水，怎麼回事? 我先是茫然地看著牠不斷地抖動，而後慢慢癱軟……。技術不佳的我居然把整隻針插進老鼠的身體內，是刺到心臟了嗎?搖了搖老鼠，我希望牠只是嚇昏了，但是牠的身體卻沒了生命的跳動，越來越冰冷。顧不得慌亂的害怕，顧不得數不盡的歉意，我讓牠腹部朝天，拿出準備在一旁以防萬一的解剖工具，迅速地剖開牠的肚子，拿起滴管把腹內的腹水盡數吸出，因為老師說，抗體，不能浪費。

抽完後，倖活著的老鼠再度被送回陰黯的動物室，等待腹部再度地充滿腹水。一隻老鼠大概能抽二到三次的腹水，大部份的老鼠抽到第二次，就因為太過虛弱而再抽取中死去，因此我一隻隻剖開，抽取生命中最後的剩餘價值。然後牠們滿是腫瘤，軟軟的屍體被鋁箔紙包起來，密封，送進垃圾場。

我發覺那一隻記號做在頭上的老鼠沒有產生腹水，在其他的夥伴一隻隻被抽取腹水，直至死亡的過程中，牠只是縮著頭躲在角落裡，最後一整籠的老鼠只剩牠一隻。沒有被癌細胞侵蝕，看來仍健壯的牠跑得仍然迅速，我慶幸這些痛苦而死的鼠靈之外還有一絲的安慰，我看著牠，決定我要好好照顧牠，即使牠是實驗失敗的動物。但是經費不能再養一個沒有用的動物，幫牠找個安身的地點又很難，寵物店可是不會接受一隻被染料做了可笑記號的白老鼠，我將牠繼續放在動物房，偷了一些新買的一批老鼠的飼料來餵養牠。

我想逃離這些活體實驗的窒鬱，因此我出國去旅行，回國後，帶著一身的輕快，向老師提出要離開實驗室。
「記得把你的實驗事務移交好。」老師說。

我把我的實驗成果、細胞、藥品、器材、文章、書籍清理好。我想我沒什麼忘記的吧……
但我錯了，我忘記了牠。
那天進去實驗室拿東西，不知為什麼大家看我的臉色都不對勁。
「我們發現動物房有一隻奄奄一息的老鼠。是你放的吧!」
他們說，牠的糧食已經耗盡，但是反正牠也無法進食了，因為牠身上長滿了大大小小的腫瘤，當牠們剖開牠的時候，所有的器官已被癌細胞侵蝕得扭曲變形發黑……
我愣愣地聽著，不知道該是如何表情，如何繼續開口講下一句話，我想到我的憐惜，想到我的遺忘，想像牠死的時候淒慘的狀況，不知道牠有沒有流淚。而我又流什麼淚呢，我早已麻痹。

「你看看，這個人一點抱歉的反應也沒有，真沒良心呀!」一個尖苛的同學說。



(zoolive於2002年初稿 2005年從磁碟片中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