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22 19:29:33水彩

我的瘋狂朋友

去一家餐廳吃慶功宴,諺語四處可見,只差沒懸掛天花板,劇場般垂落。但最使我印象深刻,是女生廁所裡的四句閩南語:「關門著閂,講話著看,好話加減講,好嘴嬒了本。」或許可以這麼翻譯:「如廁要鎖門,講話須謹慎,好話要多說,善意不虧本」。橫披:「別在廁所論人是非」。

寫的真好。對,寫的人還真了解女生。不知為什麼,只要一群女生進了廁所,馬上吒吒呼呼,不計形象,什麼私密情事,他人八卦,隨著排洩、補妝的蜜粉,一古腦兒全都抖了出來。

從前上L師的創作課,他叫我們帶錄音機去採集日常對話,整理打字。有位同學跑到女廁,大獲全勝,誰都比不上她搜的精采。內容無非男女情愛,鹹濕八卦,可人人都有興趣──否則壹周刊銷路怎麼會如此好?

這位同學W,因緣際會,我們從來沒熟過,卻在生命的某個關鍵時刻,擦身而過。W是個看來充滿活力,有點人來瘋,總是笑嘻嘻的女生。她研二就跑到醫院,參與院方的戲劇治療。當時談到戲劇,我們只想到創作、演出、大放厥辭,可是她已經開始跨向應用領域。我們猜想,這可能是因為她有心臟病,對疾病比較敏感的緣故。

研四以後(那時候幾乎沒有人三年就畢業脫離苦海),大家課修得差不多,見面機會越來越少,有一天晚上,我室友接到w的電話,我們就騎了機車趕過去。

她住在北投山上的小公寓,燈光暈黃,佈置得還挺舒服。W拉著我們,用她一貫爽朗明快的說話方式,神色正常的,說著我完全聽不懂的話語。意思大抵是大自然與她的身體打破界線,合而為一,她感覺到自身即是廣大的宇宙,黑暗與光明在裡面戰鬥等等等等。我想到小時候教我們健康教育課的女老師,她常常摸著肚子,表情慎重地說:颱風就要來了,你們看,我事先都曉得。我的身體裡有九大行星,我就是宇宙的母親。發生什麼事我全部都知道。

全班小學生看著老師,一致覺得她瘋了。W的表情跟女老師ㄧ樣慎重,而我的感覺跟當時一模一樣。不同的是,當W訴說著,惡魔怎麼佔據、進攻她的心,嘴裡源源不斷冒出的字句,像詩、像看不懂的顏色和線條,每一字一句都那麼神奇,美麗跳動。這真的是瘋狂嗎?瘋狂怎麼這麼有魅力?

此刻她張大眼睛,可憐兮兮、焦慮地盯著我們,希望得到支持與了解:「我知道你們一定以為我瘋了,可是沒有,我真的沒有。我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一切我都很清楚。」

確實是這樣沒錯。W看來神智清晰,行為舉止毫無失常。十二點快到了,宿舍有門禁,是要回去還是留下來呢?我看看室友,室友看看我。她們比較熟,應該她做判斷吧?

室友開口說:那我們先回去囉。沒問題吧?

W點點頭,有點落寞,但是微笑著:沒有問題。

拜拜。

拜拜。

我們騎車回到宿舍。我被W的話語弄得一愣一愣,或許她真的感應到什麼超自然也說不定。然而,室友說,W其實根本沒有心臟病。那只是她多年來的幻想,醫生從來就沒檢查出來過。像她這種狀況,知道自己一言一行,可是不認為那是病,就叫做「沒有病識感」。很多精神病患都如此。

我們感嘆著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卻接到電話,W半夜開著家門,不知去向,家人到處在找她。

我倆大吃一驚,室友後悔不已:早知道就留下來!

以後再聽到W的消息,是她被送進療養院,住了一段日子。之後她去了法國神職學校唸書,到台灣中部的修道院待了一年多,最近在淡水八里學做麵包,等等等等。最後兩項甚至是她和我面對面,親自告訴我的。她說她要幫法國友人辦一個藝術節,看起來又是那麼眉飛色舞,像回到學生時代。

那是兩三年以前的事了。之後我們的消息又中斷。

因為廁所裡的標語讓我想起W。從劇場、身體、信仰到麵包,W,妳找到了妳的世俗歸宿了嗎?

希望很快再遇見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