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1-17 17:13:36哈比人

關於.夢:柏格曼的《野草莓》


我不知道我最近做的那些夢代表什麼,但這些夢讓我想起我在高中時期,那時真善美戲院因為瑞典大師柏格曼的誕辰紀念(我忘了幾週年)而剛好放映他一系列的電影,我記得那時我因為時間的因素,胡亂挑選了幾部片看,《野草莓》是其中之一,那時看完,我久久不能自己,不知為何,我竟然對劇中老教授的心理狀態非常認同,也開啟我看藝術電影的興趣,那時還特地跑到重慶南路的秋海棠影業去買了好幾部藝術電影(是錄影帶喔!),當然,《野草莓》是其中一部。


在大學時代,鴻鴻老師的名劇分析有上到這個劇本,雖然上課的內容已經不復記憶,但看劇本和看電影時竟然有著相同的感動是我一直印象深刻的事。而且因為有文本的關係,更能一字一句的體會戲中要展現的感覺。於是我翻岀當時寫的報告,發現其中某些觀點還挺不錯的,分享:





柏格曼:回顧以往有時會成為一件很有殺傷力又殘酷血腥的事。 --出自《柏格曼論電影》

每個人在面對舊有回憶,尤其是那些不堪、不想記起的回憶時,通常會選擇隱藏或遺忘,久而久之,好像這件事情已經淡化成空氣的一部份,好像從沒發生般,殊不知那痛苦或想擺脫的記憶或過程,卻潛移默化,擺脫不掉地停駐在心裡,在那看似平靜無波的生活裡,看似無感的情緒中,偶會藉著夢境糾纏,使你永不能平靜。

《野草莓》裡的主角伊沙克就是如此。柏格曼藉由他向我們展示,若忽視夢帶給你的啟示或忽略以往經驗--它是造成你現在,成就你現在最大的主因,就算表面功成名就,經歷非凡,一如伊沙克,但若你依舊逃避閃躲過往記憶,即使難以面對與承擔,你仍然會莫名的不快樂與混亂,但若你開誠佈公的接受或清楚的了解,紛亂莫名的思緒與惶恐不安的心情或許會因而解開,如同最後伊沙克神色坦然,面露溫柔的笑容,一種歸於平靜的安詳。

《野草莓》裡的「夢」總是潛藏著不安與危險的,象徵意味濃厚,且反應了伊沙克心中的混亂和不安全感,如同一開場的怪夢,十分令人印象深刻:伊沙克夢見他走在一條空曠無人的街道上,他聽見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如同心電感應器般響著,還有一只沒有指針的錶。這時駛來了一輛無人駕駛的馬車,馬車撞上燈柱,車上一具棺材滑了下來,伊沙克探頭一看,棺材裡躺著的竟是自己。他就此驚醒。這是伊沙克即將前往倫德大學接受榮譽博士出發之前所做的夢,意味深長。這「夢」鋪陳與建構了伊沙克現在的心理狀況與思維,它不僅可以作為伊沙克開始反省自己與面對自己的前導,更替接下來伊沙克之後旅程中交雜現實、白日夢、幻想、回憶等的交替情節做一預先舖設的一記伏筆與絕佳的序曲,言簡意賅又奠下基礎。其中所夢到的事物代表象徵意味濃厚,之後專討論「夢」時再談。

相對著「夢」的疏離可怕,「回憶」的出現就顯得溫暖可人。柏格曼曾在日記寫到:「人老了之後的現象之一就是,童年的回憶會愈來愈清晰的浮現出來,而壯年時期的種種大是卻反而模糊,以至於消失。」

回憶總像和煦的陽光般照耀著伊沙克的心頭,它似乎總給伊沙克力量與能源,在當時好像並沒有甚麼特別,但當這成為回憶,成為一去不復返的時光時,當中的甜蜜與美好才能展現,但心中不免有些許遺憾和悵然。柏格曼曾說:「當我注視我哥哥時。我覺得好像才不過昨天,我們還赤著腳在花園裡奔跑呢!心中不免有些恐懼。」

即使時光永不回頭,但擁有且不會忘記的甜美記憶卻是一件多美好的事。我們看到影片的前三分之二最舒服美好的一刻都出現在伊沙克的回憶中,他徜徉其間。樂而忘返,但人總是要回歸現實,面對現在,一直到他最後願意真誠面對自己,且願意寬厚待人,尤其對最親近的家人(家中忠心的老女僕也在內),用一顆體諒與寬容的心面對,這時現實才如同回憶般平靜動人,這是全片最美的一刻。

接著我們就來細部的討論「夢」在《野草莓》中出現的樣子與象徵的意味。首先在之前描述過開場時的怪夢,這在佛洛伊德《夢的解析》中的觀點著眼,78歲的老人伊沙克會做這樣的夢,且是在即將出發接受人生難得的榮譽時的前夕,顯然可以歸類為「焦慮之夢」,因死亡陰影的侵擾而引起的焦慮,因為即將蓋棺定論,論成敗英雄時刻而懷疑自我的焦慮。這夢令人直接聯想到死亡,因為當中出現事物的蛛絲馬跡,如無人駕駛的馬車卻載著棺材,沒有指針的錶彷彿時間已不重要(且在之後的劇情裡,伊沙克在途中拜訪母親時,母親的老女僕把打算送給長子的錶拿給他看,錶上沒有指針,夢與現實相呼應與對照),心跳聲急急的催促,空無一人的街道顯示一無所有與寂寥冷清(面對死亡不都一個人獨自面對),最後棺材裡躺著的原來是自己,且伸手抓住探頭一看的伊沙克。
簡單清楚而又意味深長。

之後幾個夢也是如此,在夢中,重新面對考試的壓力的伊沙克突然束手無策,以往的經驗與知識突然化為烏有,憑藉的與依靠的學識涵養消失一空,他變成了空有名號與聲譽卻無實質內容內涵的人,並且在最後被數落罪狀,視為冷漠、自私、缺乏關心別人且無情的人。我覺得伊沙克會做如此可怕的夢在於,回顧一生,似乎活得充足愉快,名實相符,但其實潛意識裡藏服著不安與困惑,且一直外現給家人與朋友承擔,他變成一個難以相處的人,因此誰都無法接近他,誰都不能了解他,而他也無從自覺與自省,一直到最近這個頒獎,我覺得伊沙克在聽到倫德大學宣佈頒發榮譽給他時,他一定會驚覺且自問,我真的購資格拿這個獎嗎?即使學識涵養足夠,但他在其他人情事理上頭也夠資格嗎?我想就是伊沙克心中不停地發出這些疑問,才觸使他做這些「夢」與這一段省察的過程。

另外一個發人深省的夢是關於他的妻子的,他看著她與情人在林中私會,妻子與那男人的談話中顯示他極恨伊沙克的冷酷無情,即使她告訴了他外遇的事情,他也如同不關己事般的冷漠,她終而受不了地離開他。伊沙克在夢中傾聽了妻子的心聲,她直指他心中最大的弱點,也是他最不願面對的事實,原來每人平淡對他都是因他也是如此對待每人,而愈親的人愈嚴苛,促使他兒子一直對他有距離,因而電影最後他與兒子那番開始打開心霏的談話格外珍貴與感人。

「夢」雖然緊張可怕,且總是顯露危機,但危機過後,得到的啟示卻無比重要。而「回憶」的出現常常令場面緩和溫柔下來,且一點不輸「夢」在戲中的地位與重要性。就如同一個人若沒回憶,那他的一生就毫無價值可言。我在這裡指出戲中最後一個鏡頭來顯示,因為回憶,伊沙克以及觀眾都因此而體悟人生,它讓我們紅著眼框,顫抖著心,回顧了往昔。當他與兒子、兒媳婦和解,與三個搭他便車的年輕人快樂的告別後,他又聽任自己的思緒滑回了童年。表姐莎拉引他到水池邊,他父母在對岸和藹的對他招手,其他的親人也在池邊做著其他事,伊沙克真正得到安詳、熱望、寧靜,一片祥和與愉悅,他掙脫了推諉搪塞逃避所造成的自私與扭曲,他忘卻了成長所必須付出與堅守而喪失純真的心的代價,他舒暢而又溫柔的笑著……..
我想說的是,柏格曼利用「夢」與「回憶」使伊沙克找回真正純真的自己,而我們也因這部電影感受與自覺到面對自己與善待他人,不只伊沙克藉由他不斷做的夢與不停穿梭的回憶來釋放自己,觀眾也因此得到領悟和解脫。

最後我以戲中伊沙克聽到兩位年輕男孩在爭辯神學時而背誦的一首詩做這篇文章的結尾---

我到處尋找的朋友在哪裡?黎明是孤寂和關懷的時刻。
當暮色來臨時,我依然渴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