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22 09:30:35哈比人

《黃昏的清兵衛》:內斂的必要

日本「時代劇」中的主角,不是義薄雲天的武士,就是盡忠職守的勇者,他永遠會為了「忠」或「義」犧牲生命而在所不惜。但在日本導演山田洋次執導的《黃昏的清兵衛》中,主角卻是一個為了家計、子女不惜刻苦耐勞,蓬頭垢面的武士。你看到他為了照顧生病的太太(戲一 開場就死了)每天準時下班就回家,從不參加同事們的聚會(黃昏稱號就是這樣而來,非常具嘲諷的口吻),甚至為了維持家計,以一個武士之尊卻躲在家中做手工藝品,換取微薄的薪資。他不得已,因為他下有兩個失去母親年幼的女兒,上有一個患老年癡呆症的母親。

這種通俗煽情的劇情如果在台灣八點檔的處理下,不是太神話美化此人格高尚的人,就是灑狗血,下猛藥地讓主角慘上加慘,最好還來個得絕症,這樣婦女觀眾保證哭得淅瀝嘩啦。山田洋次也可以這樣做,但他刻意避免的選擇,有意識的處理,使得《黃昏的清兵衛》成為不只好看,更進一步成為動人的電影,關鍵在於內斂。

劇中隨便一個轉折都可以讓比較容易感動的人落淚,但導演的目的不在讓人落淚,所以每個轉折都盡量流順平穩,劇中人物沒有大哭大叫,企圖引起別人惻隱之心。於是你看到一個有著淡淡憂心,面對生活的磨難、世人的恥笑、家計的重擔平穩地去承擔的男人形象,沒有控訴,沒有嘶吼,更沒有一付積極向上,貧賤不移其壯志,假猩猩的模樣。

真田廣之的演繹真摯動人,導演選擇他也有其外型上的考量,不是因為他很帥(他的確很帥),而是真田廣之在外型和氣質上散發出一種很MAN的氣息,你可以放心地把女兒嫁給他而不會擔心她餓肚子,但是這樣感覺的男人如今卻演一個近似「窩囊廢」的角色,矛盾衝突,不過也因為這樣地牴觸下,真田廣之淡淡的眼神,平和的口氣下好像藏有極大忍耐和犧牲,比方冬夜裡柴火下編竹籠的身影,不用言語,光這個畫面,你真的能感同這個男人為了家所付出的一切。於是這個壓抑的男人面對功名事業,愛情慾望,物質享受盡量降至最低,你沒感受他不甘願,他甚至還自得其樂。

但是當愛情出現時,他選擇放棄的心情你雖然氣憤痛心,但是你懂得他為何不接受的原因。如他所說,愛情是經不起生活的考驗,一個富裕家庭出身的女子委身到還帶有拖累的貧苦男人,即使當初愛情多麼忠貞堅定,也難保不會滴水穿石。話雖慘忍,不過蘊含他人生的體悟。

當然如果通篇感覺不痛不養,人物也沒有喜怒哀樂,內斂到無感,《黃昏的清兵衛》也不可能成為動人的作品,而可能成為流水帳般的無趣(關錦鵬的《長恨歌》為一慘痛的例子),但是因為內斂的情感累積下,最後爆發出來的能量,就足以憾人。比方一場親兵衛因為要出征而下定決心向女生告白卻失敗的那場戲(男生成功回來會有一筆財富,解決貧困,但女方卻已答應下嫁別人),因為前面對於愛情的抗拒但好不容易好像要抓到一絲幸福,卻仍是白忙一場,你看真田廣之好不容易鼓足勇氣的真情告白,激動澎拜,好像把深藏已久的愛戀一次訴盡,但他聽到青梅竹馬的女主角(宮澤理惠)已經答應別人的提親時,那種錯愕、驚訝,進而又把失落和深情隱藏起來,希望她忘了剛剛發生的一切時的那種壓抑時,你怎麼不會為了他感同身受般難過。宮澤理惠也不惶多讓,把溫柔、善解人意但卻獨立,不畏世俗眼光的女角演的極動人,不管是導演故意特寫她看親兵衛的關愛眼神,或是她幫赴約不知是死是活的清兵衛梳洗著裝的動作所隱涵的柔情,不用言語,即把對清兵衛的感情表達出來。當然,也是那一場,她聽到清兵衛愛的告白時那張撼動且驚訝的表情,總算明白原來他也如我愛他般愛我,但已經太遲,她覺得上天竟然開她一個玩笑。在清兵衛悵然若失地離去後,導演給了她一個動作,也是沒有語言,但是卻準確傳達了她的心:她還未從驚訝中恢復過來,眼角卻瞥見了剛剛他喝過的茶杯,睹物思人,這也許是他喝的最後一口茶,她靜靜緩緩地把杯子拿起來,溫柔但卻心痛地注視著。一切盡在不言中。

故事到最後,親兵衛戰勝回家,沒想到女生卻在家守候,她看到他回來的身影高興地說不出話,因為她以為他會一去不回,但她卻不顧一切地打算和他在一起,即使他已死去。這是全片處理最激動的一場,她緊緊握著他的手,感動落淚,幾乎泣不成聲。

因為內斂我們看到生活而不是戲,因為內斂我們看到深情而不是濫情,因為內斂使得外露的時刻更加動人,因為內斂,我們才得以一窺小人物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