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0-04 21:03:36隙溫／游
寄來鎮裡的信
接下來的好幾個小時，李榭都在充滿幻想與興奮中度過。溼熱的環境則助長他高昂的情緒。八月了。正是一年中最難捱的季節，彷彿全身上下至每一個毛孔都被陽光進入，熱得發昏。但他並不。李榭一反過 往的落落寡歡。他滿腦子都只反覆想著早上郵差遞給他的那封銅黃色的信的內容。那是他第一次收到信，然而就帶來了如此令他狂喜的消息。原本難捱的酷熱反而使他興奮，必然使他興奮，情緒激烈地衝撞 。暴雨般的歡樂佔據他所有的靈魂。
這天是八月二日，李榭走到了鎮上——較為繁榮的地方——但即使如此，這個城鎮依然散發出一股像是血肉腐敗的腥氣，漲破了空氣，鎮民們都顯得死氣沉沉。只有李榭，全然不受影響，神采奕奕，在人群 中非 常特出。
李榭先去了一間西服店，並將自己事先量好的尺寸交給裁縫師。他還試著跟裁縫師討論想要的樣式。「當然我希望要看起來穩重一點的款式，還有要優雅。我希望我可以筆挺且風采翩翩。」他在腦海中不住 勾勒美好的樣子。
「聽起來好正式。」這時有個男的說，他也是顧客，比李榭早來。但在這之前，他一直保持著相當沉默保守的態度，不願說多餘一個字。「像我，一向能穿就好了。最好還是一套穿到底，任何場合適用的， 這能省掉許多麻煩……為什麼要這麼重視這種無謂的樣式呢。」
「的確是有許多客人如此，不希望太過繁雜，只要求一套西服。」裁縫師笑著說。
「話不是這麼說，我認為這是有其代表性的。你要在喜氣洋洋之時穿著悲壯的喪服嗎？你要在莊嚴肅穆之時打扮得活潑俏皮嗎？這都是不一樣的！我相信每個人——」
男的不耐煩地擺擺手，打斷話，對李榭說：
「你的要求真高。」
然後這男的就走掉了。
李榭繼續帶著誠懇而熱切的眼神望著裁縫師，那樣子簡直就像是一個父母在期待他的孩兒。他用相當感性的聲音對裁縫師說：「那麼，真是萬事拜託了！」
「明天你就可以來拿。」裁縫師以一種近乎愛護的神情向他保證。
隨即他像一個特大的橡皮人般彈彈跳跳地離開西服店。
然後，李榭走入一家調飲店。這是他小學同學陳狗開的店。店內坐著稀稀落落大約三五位客人﹔因為沒有空調，熱汗從他們額上不斷地冒出來、滾落、蒸發、再冒出來，汗漬在單薄的棉衫上隨處可見。整片 乾淨明亮的落地窗為這間店帶來少許明爽的氣息，桌椅呈現不規則且散亂的擺置，店老闆陳狗正窩在櫃檯裡邊不停地搧風，還吐出肥滋滋的大舌頭。
李榭很愉快地走到離櫃檯最近的一張桌子，又順手從附近拿了張凳子坐下。桌子上鋪著塑膠墊子，還放上一包衛生紙跟一小罐牙籤，李榭拿起彩色的牙籤罐搖了幾下，遺憾地發現已沒有牙籤，但他也不以為 意，依舊保持著數小時以來尚未衰退的好心情。
「阿狗，你這裡沒有牙籤了，」他朝櫃檯的方向叫道，然後，再度搖晃牙籤罐，以玆證明。「補上吧。」
「知道了。」陳狗像是意識不清的隨口答應。
「還有，給我三杯啤酒。」李榭又說。
「知道了。」陳狗慢慢移動。
大約等了五分鐘，陳狗還是沒有從櫃檯離開，但李榭不很在意。他這一生中的等待已經夠久的了，久到一度以為人生也是個等待，以為他的來生正在引頸盼望他今世的死亡﹔以致他毫不介意這次的小小插曲 。但他還是象徵性地去提醒陳狗。
「阿狗，我要的牙籤跟啤酒你應該盡快送來，」他很誠懇地說，「你畢竟是做生意的。」
李榭這才得到陳狗送來的牙籤和啤酒。他很高興地先剔剔牙，等到覺得舒服了，透爽了，再咕嚕咕嚕地將第一杯啤酒一飲而盡。
由於高昂的亢奮，酷熱完全控制不了他，獨自一人枯坐讓他感覺無趣，他試著跟陳狗聊天，發洩過人的精力：「先別急著回去，距離也才幾步路，回去不回去，都沒什麼差別了，何不坐下來跟我說說話。」
「噢。」陳狗又發出那種像是意識不清的聲音。
「不要這樣，清醒一點吧！」李榭搖著他說。
「我實在不懂，」陳狗有些不高興地說，他的汗衫早就溼透了。「不是誰，是你哥死了，就算他一向遠居他鄉，總也是親兄弟，你何必這麼歡喜？」
「噯，只不過是哥哥而已。唔——」
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李榭。帶著譴責和近乎愛護的目光。這時李榭打從心底升起一股厭惡和恐懼，幾乎要化作尖叫--他感到十數道目光停駐在身上--他的臉龐因此揉合出一樣到數十樣表情，所有人看著李榭 ，將這些表情吞下並不斷地反芻。李榭感到空氣中聚合出強大的壓力，幾乎要將他擊垮。
「你……」他舔了舔脣，「你們怎麼知道的？只有我知道，郵差今天早上才將信給我，只有我知道！沒理由你們曉得的！」
「看看你，真是一點也沒想到啊？」陳狗又以那種近乎愛護的眼神看他，讓李榭心中有一股被羞辱的恥惡。
「事情實在是非常簡單……你都沒有注意到的嗎？」陳狗似笑非笑地打量他，這使得李榭已經需要緊緊捏住啤酒杯，才能克制住跳起來揪住陳狗的衝動。
「早在郵差將信交到你手上之前，就先被鎮長看過了。」王明插入這一句話。
「向來都是這樣的。不是嗎？鎮之內的、鎮之外的信，都要先讓鎮長閱畢。他對文字書信之類的非常敏感……像是個光明正大的竊賊，要知道所有的一切，不然，就會將之當作非法的秘密文件，處刑那持有 者！」尤三泰的臉色跟平常沒有兩樣的冷靜，然而眼睛裡炸出光。「是這樣沒錯，我好幾年都沒收過一封半封信了。」「是啊，很久都沒有人寫信給我！」「像我是從來不寫信的，那是很容易惹麻煩的一件 事。」「因為是我們這個鎮……」「是啊……」
然後，李榭發現，由於他的私密被揭穿，店內的鎮民都擺脫了早先死氣沉沉的模樣，像剛從漫長的夢中甦醒過來，並且表現出非常熱中的態度。
2003/10/01新修
這天是八月二日，李榭走到了鎮上——較為繁榮的地方——但即使如此，這個城鎮依然散發出一股像是血肉腐敗的腥氣，漲破了空氣，鎮民們都顯得死氣沉沉。只有李榭，全然不受影響，神采奕奕，在人群 中非 常特出。
李榭先去了一間西服店，並將自己事先量好的尺寸交給裁縫師。他還試著跟裁縫師討論想要的樣式。「當然我希望要看起來穩重一點的款式，還有要優雅。我希望我可以筆挺且風采翩翩。」他在腦海中不住 勾勒美好的樣子。
「聽起來好正式。」這時有個男的說，他也是顧客，比李榭早來。但在這之前，他一直保持著相當沉默保守的態度，不願說多餘一個字。「像我，一向能穿就好了。最好還是一套穿到底，任何場合適用的， 這能省掉許多麻煩……為什麼要這麼重視這種無謂的樣式呢。」
「的確是有許多客人如此，不希望太過繁雜，只要求一套西服。」裁縫師笑著說。
「話不是這麼說，我認為這是有其代表性的。你要在喜氣洋洋之時穿著悲壯的喪服嗎？你要在莊嚴肅穆之時打扮得活潑俏皮嗎？這都是不一樣的！我相信每個人——」
男的不耐煩地擺擺手，打斷話，對李榭說：
「你的要求真高。」
然後這男的就走掉了。
李榭繼續帶著誠懇而熱切的眼神望著裁縫師，那樣子簡直就像是一個父母在期待他的孩兒。他用相當感性的聲音對裁縫師說：「那麼，真是萬事拜託了！」
「明天你就可以來拿。」裁縫師以一種近乎愛護的神情向他保證。
隨即他像一個特大的橡皮人般彈彈跳跳地離開西服店。
然後，李榭走入一家調飲店。這是他小學同學陳狗開的店。店內坐著稀稀落落大約三五位客人﹔因為沒有空調，熱汗從他們額上不斷地冒出來、滾落、蒸發、再冒出來，汗漬在單薄的棉衫上隨處可見。整片 乾淨明亮的落地窗為這間店帶來少許明爽的氣息，桌椅呈現不規則且散亂的擺置，店老闆陳狗正窩在櫃檯裡邊不停地搧風，還吐出肥滋滋的大舌頭。
李榭很愉快地走到離櫃檯最近的一張桌子，又順手從附近拿了張凳子坐下。桌子上鋪著塑膠墊子，還放上一包衛生紙跟一小罐牙籤，李榭拿起彩色的牙籤罐搖了幾下，遺憾地發現已沒有牙籤，但他也不以為 意，依舊保持著數小時以來尚未衰退的好心情。
「阿狗，你這裡沒有牙籤了，」他朝櫃檯的方向叫道，然後，再度搖晃牙籤罐，以玆證明。「補上吧。」
「知道了。」陳狗像是意識不清的隨口答應。
「還有，給我三杯啤酒。」李榭又說。
「知道了。」陳狗慢慢移動。
大約等了五分鐘，陳狗還是沒有從櫃檯離開，但李榭不很在意。他這一生中的等待已經夠久的了，久到一度以為人生也是個等待，以為他的來生正在引頸盼望他今世的死亡﹔以致他毫不介意這次的小小插曲 。但他還是象徵性地去提醒陳狗。
「阿狗，我要的牙籤跟啤酒你應該盡快送來，」他很誠懇地說，「你畢竟是做生意的。」
李榭這才得到陳狗送來的牙籤和啤酒。他很高興地先剔剔牙，等到覺得舒服了，透爽了，再咕嚕咕嚕地將第一杯啤酒一飲而盡。
由於高昂的亢奮，酷熱完全控制不了他，獨自一人枯坐讓他感覺無趣，他試著跟陳狗聊天，發洩過人的精力：「先別急著回去，距離也才幾步路，回去不回去，都沒什麼差別了，何不坐下來跟我說說話。」
「噢。」陳狗又發出那種像是意識不清的聲音。
「不要這樣，清醒一點吧！」李榭搖著他說。
「我實在不懂，」陳狗有些不高興地說，他的汗衫早就溼透了。「不是誰，是你哥死了，就算他一向遠居他鄉，總也是親兄弟，你何必這麼歡喜？」
「噯，只不過是哥哥而已。唔——」
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李榭。帶著譴責和近乎愛護的目光。這時李榭打從心底升起一股厭惡和恐懼，幾乎要化作尖叫--他感到十數道目光停駐在身上--他的臉龐因此揉合出一樣到數十樣表情，所有人看著李榭 ，將這些表情吞下並不斷地反芻。李榭感到空氣中聚合出強大的壓力，幾乎要將他擊垮。
「你……」他舔了舔脣，「你們怎麼知道的？只有我知道，郵差今天早上才將信給我，只有我知道！沒理由你們曉得的！」
「看看你，真是一點也沒想到啊？」陳狗又以那種近乎愛護的眼神看他，讓李榭心中有一股被羞辱的恥惡。
「事情實在是非常簡單……你都沒有注意到的嗎？」陳狗似笑非笑地打量他，這使得李榭已經需要緊緊捏住啤酒杯，才能克制住跳起來揪住陳狗的衝動。
「早在郵差將信交到你手上之前，就先被鎮長看過了。」王明插入這一句話。
「向來都是這樣的。不是嗎？鎮之內的、鎮之外的信，都要先讓鎮長閱畢。他對文字書信之類的非常敏感……像是個光明正大的竊賊，要知道所有的一切，不然，就會將之當作非法的秘密文件，處刑那持有 者！」尤三泰的臉色跟平常沒有兩樣的冷靜，然而眼睛裡炸出光。「是這樣沒錯，我好幾年都沒收過一封半封信了。」「是啊，很久都沒有人寫信給我！」「像我是從來不寫信的，那是很容易惹麻煩的一件 事。」「因為是我們這個鎮……」「是啊……」
然後，李榭發現，由於他的私密被揭穿，店內的鎮民都擺脫了早先死氣沉沉的模樣，像剛從漫長的夢中甦醒過來，並且表現出非常熱中的態度。
2003/10/01新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