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05 10:43:53Hai Ting (Seia)

非我

非我

 

回想這段往事對我而言並不輕鬆,不是人物模糊不清,就是時間地點與事件無法對攏。我想是不是我故意淡化了回憶,好讓所有事情看起來正確。

 

似乎在夢裡,那樣片段而殘缺,歲月帶走了我的輕狂,道德宛如細密交織的蛛網,隔開了我每個青春記憶的連接鍵。

 

我被我精神的核心拒於門外,感到苦澀而焦躁。

 

於是我開始回憶,並且寫詩。

在生命進程的戊戌冬歲賦詩一首,是為鷓鴣天引吭而泣。

 

鷓鴣天 舊遊葬蝶

 

戊戌冬歲,山中漫霧,霪雨霏霏,予自留宅間,無心撫琴,蓋係當日歡樂晌晴薄日依依別情皆為狐語,桌中偃臥,雜思亂起,心事悠然。自云:『有狐綏綏,其鳴也哀;有狐惴惴,其身也衰。尾大不掉,在彼其樂;無惡不作,齊鼓而歌。』,喟少年荒唐,嘗愁不識風月事,哀傷蕊殘花凋人漸瘦,自成一調戲作。予時未聞弦音,思君甚切,大寒將至歲迫年近,盼汝身康體健如昔,當分二處共擊節之。念及舊日歡快,共遊處於土墳二叭子園葬蝶數隻,起與書之一首以贈知己,臘月二七望塚興懷。

 

 

霢霂山間葉落林,香丘暗塚恨離心,倩迴風盡吹相付,憑落花飄散際分。  天涯客,殉招魂,此身空葬淚殘存,一般舊事前塵過,惟恐霑襟話墨痕。

 

這幅風景畫一直在我紛亂雜沓的記憶裡印著清晰的一頁。所有的畫面也猶如定格在那天,未曾隨著時間風化消弭。儘管那天的場景、對話與平常沒有太大的區別。

 

我並不是刻意要把這天或尋常的哪一天珍藏於心底。人活越大就會發現回憶越不受自身選擇與控制。往往拚了命想要保留住的東西,遺忘的速度就越快。令人無奈的莫非定律。

 

誰說成長就是不斷失去的?

 

也許是人愈活愈複雜,潛意識渴望記得的事物才愈來愈簡單。

 

此刻我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冷冷地檢視自己這個個體,「她」的靈魂及情感,精神與肉體,我感到奇妙的陌生和疏離。我對自己有種倨傲的憐憫,我矗立在造物者的高度,用那種殘暴傲慢自以為是的柔軟睨視著我的心靈之眼。

 

 

非我。

 

從下里巴人到陽春白雪。

 

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空白而簡單。

 

無憂無慮的時光像一窗亞麻絲質的薄紗,沒有一點沉重的氣息。伊甸園有種赤身裸體得快樂,如透徹的水晶,融不進一粒沙塵的貝肉。

 

瑪格麗特‧杜哈在《情人》中寫道:她即使在最得意的年歲中,有時也會感到光陰的力量。

 

我感到歲月的力度的侵蝕。

 

人到最後才發現。

活著,有時候只是一種生活方式…。

 

 

那之後,我進入長時間的精神失語。

再也寫不出隻字片語的我,徹底地喪失了與人溝通的能力。

 

藉由不斷的閱讀,我試圖尋找回過往自己的碎片,然而徒勞無功。我感到肉身沉重,不斷的下墜,底下是黑黝的深淵;精神卻彷彿背道而馳的,奇異的向上攀升。

 

我仰著頭,以一種溺水人的姿態。貧弱的喘息。

 

腦海中所有曾經學習過的華麗詞藻都離我而去,只剩下那些原始而粗糙的,淺白語句,強勁的「阿-喔-」單音節。我回歸了結繩記事之初,那種明快而強烈的表達,我的精神與字句揉合成一種直率而富攻擊性的C大調。

 

我明白文字常常是思考的結晶體,卻不明瞭此轉變從何而來。無法偽裝及自欺的情感讓我微微恐懼。

 

誠實就能得到救贖了嗎?不斷的自我剖白,直到內裡的所有都被翻倒出來,嘔吐出來,就能得到昇華了嗎?

 

小調是憂傷的。然怯懦如我。我不能憂傷。無法矯情。只有空白。

 

我所想要的,其實是極其簡單的東西,好比把兩個無比純淨的靈魂裝在同一個透明無瑕的玻璃瓶之中,不受世俗喧囂的干擾;又或者在初秋某個向晚,充滿著金色木樨花香味的街道,與你肩靠著肩依偎在一起,任由思緒飛翔。

 

一切洪流的源頭。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內裡隨著時光之河的推移而枯萎老去,從細胞開始一點點的朽壞。別離以一種拉朽摧枯的氣勢將我支離破碎的毀去。

 

拉朽摧枯,多好的詞句?輕而易舉的。

 

如同夢中的枯葉之蝶,翩躚地盤旋,然後顫顫地,跌落。

 

我們都還在冠冕堂皇的以道德為名。

以為沒有人知道那段時光有甚麼殘缺…

直到讓神震怒的巴比倫城倒塌。

直到口音混亂,直到我失去與你溝通的語言。

 

人到最後才發現。

活著,有時候只是一種生活方式…。

 

 

《後跋小記》

 

這一千來字是節錄我《非我》這篇半自傳體小說的前言跟片段潦草記錄下來的,並列了年前填的詞一闕。大略只是回憶了些荒唐歲月跟那段病痛的日子。就像暴風般的流感病毒,一場以愛為名的感冒,沒有人倖免。遺憾的是我《非我》已經擱下筆了,只能說是好個敢過不敢回首的人生。沒有想念。

 

 

20200122.新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