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9-11 09:38:30玄風

疑似故人來

  槥山之頂,絕寒之巔。

 

  梅琖輕倚在槥派後院的一株樺樹下,望煙嵐浩渺,一手摺扇輕搖。

 

  絕寒之巔果然是天下神秀之一,四季如冬,頂峰落雪紛紛,絲毫不感夏日燠熱。後院一片奼紫嫣紅,梅琖半年前自穆懷青手上接過,便發覺這後院也是一片桃花仙境,什麼植被都可以栽植。

 

  他一手環胸,眉山微凝,不知在思索何事。雪花點點,如舞袖拂梨,斑駁在梅琖的雙肩。

 

  「八儀參見主人。」

 

  梅琖身後傳來八儀轟然一跪的聲響,他沒有回頭。梅琖氣定神閒,彷彿來後院的目的就是為了等待對方的到來,毫不意外。

 

  他緩緩收起摺扇,他隱約聽得對方在跟八儀說話。

 

  不多時,後院的長廊走來一人,雪白長袍,腰配冷鋒,面容清瘦,鳳眼凜凜。彷彿一尾吐著蛇信的長蛇晃蕩而來,雙瞳燦金,露出一對妖佞的邪氛,每一步都沒有發出聲音,卻每一步都是迫人的寒意。

 

  梅琖回身,雙眼一斂,樺樹下,屈膝輕跪。

 

  「梅琖參見主人。」

 

  八儀之主,禍世刀鬼,姚鴆歌。

 

  姚鴆歌信手一揮,說道:「起。」梅琖聞言如蒙大赦,拍了雙膝才恭敬站起,雙手微拱。

 

  姚鴆歌看了梅琖好一會,猛然說道:「想當年見你們都是流亡田野的戰俘,將你們撿來身邊,不知你還通權謀之術。那八個廢柴如今也承你福分,做槥山八儀。自你擒拿禹都玄已有半年之久,日前聽聞穆懷青跟她坐下弟子死而復生,一來槥山,二去白鷺,你怎麼說?」

 

  梅琖不動聲色,應道:「已安排妥當,照時間看來,丹楓應已擺下殺局,槥山六人,只是池中之物。」

 

  姚鴆歌不置可否,說道:「梅琖,若最後一步有任何差池,我不會留任何往昔情面。」

 

  梅琖略一思量,說道:「有件事下人一直存疑:槥山六人當年應是受了重傷,沒意外是要休養個三兩年。半年,太快了,主人難道不這麼認為?」

 

  姚鴆歌劍眉一蹴,不假思索道:「定是白行苦這老不死。當年我從他身上拿走離火,他一直記在心頭。當初我本已殺了宰拉拉,就是他從中作梗,才讓宰拉拉這條賤命苟延至今。」

 

  梅琖略抬頭,看姚鴆歌一眼,說道:「當日我讓主人下密道要殺盡禹都玄一干人,殊料密道中猶有旁道。就算穆懷青這一著讓他們死裡逃生,光養身子至少也需三年五載,偏偏宰拉拉替他們引薦白行苦,才會有現在局面。若沒了白行苦,咱們不只奪下了槥山,主人的最終目的也能高枕無憂的達成。」這話說得環環相扣,語中猶有推波助瀾之意。

 

  姚鴆歌還未應答,梅琖繼續道:「況且嵐兒上山,只帶了宰拉拉、蘇嶽崙、杜瞳;去白鷺書院的也只有穆懷青一個人,這只代表一件事:墨家小子並沒有跟著他們一起行動。既然沒有跟他們一起行動,更不可能放白行苦一個人,所以只剩下一個可能──」

 

  梅琖言猶未已,姚鴆歌已是嘴角一勾。

 

  「我不信墨家小子耐得住寂寞,他的資質雖然平庸,但若加上離火,至少可以跟禹都玄那臭婆娘並肩……」姚鴆歌說道:「我一直想知道離火的極限在哪裡,若墨家小子都能與我戰成平手,那我服了豈不是無人能敵?」語氣中竟是掩蓋不了的興奮。

 

  梅琖看姚鴆歌有了興趣,再度說道:「白行苦三番兩次為難主人,主人務必好生思量。」

 

  姚鴆歌走向前去,一手抓住梅琖的肩。

 

  「派人查出白行苦這老賊躲在哪裡。」

 

  梅琖笑顏逐開,身子躬得更低。

 

  「是。這一次,白行苦要死,墨家小子也沒有任何逃脫的可能。」

 

X

 

  華山劍陣,天下第一。如今身歷其中,嵐兒頓時感到壓力撲面,劍尖宛若柳絮飛花、長江流水,漸漸進逼。

 

  蘇嶽崙持棍欲殺,華山劍陣於是把嵐兒逼得更緊,杜瞳不由分說,躍入陣中,看宰拉拉臥在馬背上,問道:「拉拉怎麼變成這樣?」

 

  嵐兒渡生橫架在前,擋住迭來的劍影,說道:「拉拉哥自斷筋脈……失了氣息!」說完不禁悲從中來,奮起神力,硬抗劍陣連綿不絕的劍尖。

 

  杜瞳大驚失色,喃喃說說道:「怎麼會?」手邊太刀仍不住護在胸前。

 

  蘇嶽崙身在陣外,正要甩棍向前,身後一道夭弱人影卻電閃而入,如藍霧飛雲,對方手持一柄長寬大劍,蘇嶽崙第一眼留意對方劍柄上的一抹劍穗,穗身飛散,彷彿流炎碎蓮。對方雖然身形矮小,卻周身散發出一股悍然不可匹的強勁,蘇嶽崙被這人擋路,霎時停下腳步,一手撫著背上圓罈確定安然無事,一手橫著長棍擋在身前,卻看對方不是別人,正是華山掌門司徒鐘!

 

  司徒鐘半路攔殺,手上握著的那柄大劍正是半年前一招便令禹都玄負傷的八荒神劍。

 

  見司徒鍾攔在自己面前,一張老臉讓蘇嶽崙瞬間回想起當時突圍的景況,此時此刻,一樣四面殺機,卻沒有都玄,沒有懷青,連拉拉都負在馬背上,生死不卜。

 

  司徒鍾凜然說道:「劍陣繼續,拿下宰拉拉、杜瞳、嵐兒,不得有誤,速戰速決。」

 

  蘇嶽崙咬牙說道:「老頭讓開!」說完舞棍前行。一根齊眉棍,耍得有若漫天流星殞、煙花四散飛,虛虛實實,真假難辨。

 

  司徒鍾一手握起八荒,神劍動,捲塵沙,猛力一砍破齊眉,只一劍,這力拔千鈞的一劍便讓蘇嶽崙知難而退,急忙收招,不斷踉蹌!

 

  八荒揮空,餘勁仍然,地面登時被砍出一道身身的劍痕,好不可怕。蘇嶽崙嚇得一身冷汗,但看陣中杜瞳與嵐兒苦戰不已,敗像已露,心知不能再拖,在電光石火間做下決定,當下解開背上圓罈,輕拋在地,雙手握棍,劉海下的雙眸鋒利如刀,釋放一股懾人的殺氣。

 

  「別擋我。」

 

  蘇嶽崙心中只存杜瞳、嵐兒、宰拉拉的安危,越發焦躁,殺意越濃。

 

  「小姑娘,知難而退。」

 

  司徒鍾一手摸在劍柄上,八荒劍身映照著蘇嶽崙堅毅的神色,眉心一寒,兩目如鷹。

 

  蘇嶽崙不禁回想起師父清鶴,想起師姐李頤和。那些逝去之人的臉龐輪流在她的腦海裡擺盪,是吉光片羽、是鳳毛麟角,在渺然的江湖中追尋不得。

 

  離開峨嵋前,她覺得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

 

  「沒有知難而退,只有寧死不退。」

 

  在逝者之後追尋而來的螢光投射著禹都玄的背影、槥派的副掌門穆懷青、她們的小徒弟,還有最重要的她的掌櫃、跟下落不明的歌姬。。

 

  但遇到杜瞳跟紫湘後,她開始覺得自己是最幸運的人。

 

  司徒鍾不再冗言,掄起八荒,下一秒便是氣蓋山河,浩浩蕩蕩就要吞沒蘇嶽崙。而她好似一葉扁舟,在大海上浮浮沉沉,面對襲面而來的通天驚濤神色不驚,緩手以待。

 

  蘇嶽崙雙手舉棍,擋在頭前,孤舟力搏沖天浪!

 

  救不了師父、渡不了紀雲,那是因為自己不在峨嵋,那是一份遺憾,一份必然要失去的美夢。現在沒了都玄、懷青不知何處,眼下夥伴,水火之間,這一場確確實實的自己的人生,這一次,不得遺憾。

 

  眼波蕩漾之間,她覷見了替嵐兒擋劍的杜瞳。杜瞳遍體鱗傷,蘇嶽崙瞬間心搖神馳。

 

 

  「我知你來自西域,相信你有苦衷便不問其他出身,只望我將你視如己出,你也能將我視作異邦親人;我知紫湘乃流浪之人,也不願透露出身,許是多少有不堪回憶。也因此我收她入峨嵋樓,妳們兩個都將自己隱藏得很好,但我想說的是,即便如此,我仍將妳們當作自己人。」

 

  「獨在他鄉為異客,我一介外族能與當家結識,也是我的緣分。」

 

  「我相信朋友之間,最重要的就是信任。」蘇嶽崙兩頰飛紅,月光下,樓臺前,一對眸子水靈靈的,顯得嬌艷動人,身形嫵媚:「無論妳們在我身邊是什麼理由,總歸我是妳們的當家,總歸紫湘是我的歌姬,總歸妳是我的掌櫃,所以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該跟你們一起福難共享。」

 

  杜瞳看著蘇嶽崙不禁笑了,替她斟滿一碗酒:「客氣了,既是朋友,何必多言?」

 

  「槥山上的也是,我們峨嵋樓也是,」蘇嶽崙豪氣下肚,不一眨眼的時間酒杯又乾,說道:「當家若是怕了,做什麼當家?」

 

  眼神揪著杜瞳,蘇嶽崙的眸光清明澄澈:

 

  「曾經,我沒有夥伴。現在有了,我也只想誓死保護它。」

 

 

  接劍一刻,雙手如受雷擊,痛極酸極,轉眼間竟沒了知覺,蘇嶽崙由不得發出長嘯,嘯聲淒厲,雙膝倏然脫力。前戰清鶴棍,後負紀雲劍,又日夜趕路相救,本已是強弩之末,如何抵抗八荒一劍?但看蘇嶽崙深深一跪,這一跪使得雙手跟著一軟,齊眉棍落地,八荒拂面,劍鋒輕觸在她左肩,蘇嶽崙徹底戰敗。

 

  「我……」

 

  蘇嶽崙嘴角濺血,兩臂頹然一廢,卻拼著意念,再度舉掌,雙手緩緩貼住八荒劍身。

 

  「就算輸……」

 

  痠麻感如附骨之蛆蔓延至蘇嶽崙手臂上,但她無視這股疼痛,盡罄全身力量,也要握住這柄森冷大劍。

 

  「也不能讓你……動他們分毫!」

 

  司徒鍾一動不動,任他扣住八荒,看蘇嶽崙神智渙散,一張生滿皺紋的臉龐不動半分神色,只是說道:「妳擋不住我的劍,妳自己很明白。」

 

  蘇嶽崙卻只是喃喃道:「我不會讓你……使劍……」

 

  司徒鍾說道:「可以,但妳願意為他們做到什麼程度?」

 

  蘇嶽崙沒有猶豫一毫半刻,她鬆開箝住八荒的手,兩掌貼地,竟俯首磕頭!

 

  「求你……放過……她們……」

 

  司徒鍾看蘇嶽崙竟做出意外之舉,當下一愣,方說道:「她們值得妳這麼做麼?」

 

  蘇嶽崙氣若游絲,說道:「沒有值不值得……只有該不該做。」

 

  司徒鍾不答,蘇嶽崙緩緩抬起頭來,看見劍陣內的嵐兒已然不復再戰,看她一手拉著馬轡,整個人軟倒在馬蹄旁;杜瞳渾身浴血,護在嵐兒身邊,口中一面大喊著:「嵐兒,撐住,我們一起離開這裡……」

 

  「所以……你終究不放嗎……」

 

  蘇嶽崙體力透支,一聲低吟,宛若哀嘆。

 

  難道槥派合該戰敗?難道梅琖合該得勝?這就是天意?

 

  「放了你們會比較快活嗎?」

 

  司徒鍾突來一句,沒頭沒尾,蘇嶽崙不去搭理他,只覺得腦袋越來越沉,什麼事情都開始天旋地轉,劍陣中的杜瞳開始失焦,杜瞳身邊的嵐兒模糊成一團,最後整個劍陣捲成一片白霧,視線忽明忽暗,又晦又亮,蘇嶽崙喉頭一甜,嘔出一口鮮血,濺在司徒鍾的靴上。

 

  驀然間晦暗的天色開始希哩嘩啦降起雨來,這場雨下得驟然,宛若銀河倒懸、怒雨傾盆,好像槥山三人的心內啼哭聲,彷彿是老天爺對三人窮途末路的悲鳴。

 

  蘇嶽崙終於不支倒地,所有的擔心、所有的傷痛、所有的記憶,都陷入無邊的黑暗,天旋地轉,終不知去向。

 

X

 

  花開兩朵,各表一支。

 

  卻說穆懷青當下自客棧俯首走出,順道招來一只信鴿,寫上「探琴姬、晚歸、自珍重」幾個字,傳回天地谷。她一路潛行,跟在那幾位來路不明並說要見琴姬的人身後。卻看對方一行人走出城郊,走走停停,一路行了兩天,彎進一片竹林之中。

 

  竹林裡翠影森森,綠枝交疊,竹子互相敲擊的聲響好似微雨落土,一行人好像走入下著竹雨的世外之境。

 

  為首之人深得其徑,步伐不停,顯然對此處非常熟悉,不多時,眾人走到竹林最深處,內頭有方圓半里的空地,一座簡潔俐落的竹屋便立於此處,竹屋外有不少掉落的嫩葉,增添仙境怡然。竹屋雖門戶緊閉,卻潔淨異常,穆懷青一看即知必有人居,且日日清掃。

 

  為首的虛弱書生雙手垂拱,身後的三人也一併打躬作揖,但聽虛弱書生道:「回告琴姬,羽生已經歸來。」

 

  竹屋內傳來聲音,道:「人也帶到了麼?」聲線卻有些高亢。穆懷青從來沒聽過紫湘的聲音,紫湘屢屢皆以琴音交流,縱然曾經見面,她也絕不說話,此刻聽得對方聲音,穆懷青一時不能肯定。

 

  那名喚梁羽生的虛弱書生說道:「是,人都已帶到。」然後微微一瞥身後三名漢子,那三名漢子紛紛一諾,說道:「這半年來早聞琴姬之功,我義兄弟三人於荒郊野外受梁兄相救,感其恩德,更景仰琴姬聲望,因此托梁兄引見,我們皆願歸伏琴姬,替琴姬奔波,在所不辭。」

 

  琴姬說道:「聽說你們出於雷州,是麽?」

 

  那三名漢子說道:「是,我們身出雷州,如今以天下為家,以琴姬為依歸。」

 

  琴姬卻好像發出一聲冷笑,說道:「我什麼時候說要收你們了?」話說完,琴聲傾洩而出,那三名漢子突然內心一揪,冷汗涔涔。

 

  「出於雷州,為惡天下,劫貧媚富,姦婦騙叟。人傳雷州三惡,如今來我仙竹居,還有膽招搖撞騙,想讓我琴姬包庇,讓你們行騙江湖嗎?」

 

  那三名漢子大驚失色,異口同聲地說道:「梁兄!」

 

  卻看虛弱書生梁羽生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說道:「唉,看來琴姬不只不願意見你們,還想殺你們呢。」

 

  其中一名麻臉漢子喝道:「直娘賊!你不是說要幫咱們在琴姬面前說話嗎!你騙我們?」

 

  「羽生,告訴他們,我交代你什麼。」

 

  梁羽生仍是那副笑顏,說道:「琴姬吩咐,要劣生引雷州三惡前來仙竹居,引頸伏誅!」

 

  那三名漢子破口大罵,卻聽得仙竹居內琴音破門而出,四周都是仙琴聲響,宛若銀河倒瀉;弦音卻似鬼泣狼嚎、浪濤洶湧,更如萬箭齊發,直穿三人肺腑,正是一曲「殺佛」!

 

  穆懷青雖在仙竹居的地界之外,也能聽見這曲殺佛,霎時內息一亂,穆懷青當下寧心靜神,歛雙目,誦心經,凝神入定。

 

  那三名漢子淒厲長叫,本該是寧靜恬然的竹林卻迴盪著一陣又一陣的哀號聲,一次比一次更慘痛,這座竹林彷彿響應著這些慘嚎,竹雨傾盆,聲聲埋,聲聲掩,將撕心裂肺的慘嚎徹底得蓋了過去。

 

  不多時這些慘叫此起彼落,漸漸消退,待穆懷青睜開雙目,那三名漢子已然橫死在地,七竅鮮血汩汩,死相奇慘。

 

  「羽生,將他們處理掉。」

 

  梁羽生應了,將雷州三惡疊在一起,抱在手上,走出仙竹地界。

 

  穆懷青看那梁羽生走遠,心收定,壓低笠帽,緩緩走入仙竹居。

 

  一身蓑衣,一把春秋,一走生死歷劫;一抹眼神,一個躬身,一探故人是非。

 

  春笋撩弦,殺雷州三惡心不軟;弦音有別,把蓬萊仙鳥引來探。

 

  「槥派副掌門,在此求見琴姬。」

 

  躬身打揖,穆懷青黑紗底下的眼神肅殺得像一頭花豹。

 

X

 

  穆懷青本以為對方會大感意外,卻聽琴姬不慌不忙,怡然說道:「噢,穆懷青,槥山六人之首?」

 

  「正是。」

 

  「流亡江湖,誤入我仙竹居了嗎?」

 

  「是,也不是。」

 

  「前者為是,後者你答不是。」琴姬撩弦,穆懷青隱隱聽得五音透著門戶而出:「仙竹居不是妳這等江湖匪徒出入之地,看你曾為副掌門,需自珍重,勿要自討沒趣。」

 

  「看來琴姬不容半分談話空間呢。」

 

  「這裡不是讓你說話的地方,不走,雷州三惡的下場,就是妳的寫照。」

 

  「本以為故人還有三分面,不料如今一見,就把前情都遮掩。」

 

  「我是我,妳是妳,我們之間,從無情分。」

 

  「半年前,你棄我與都玄於不顧,緣何又出江湖以琴姬為名?就不怕我們尋上來找妳?」

 

  「天地蒼茫,俯仰無愧,何怕之有?」

 

  「俯仰無愧……是這樣嗎?」

 

  「問心無愧,自然俯仰無愧。」

 

  「那我是不是可以合理懷疑,從一開始妳就想讓我們送死?」

 

  琴姬一頓,說道:「穆懷青,妳今日來我仙竹居,是來無理取鬧嗎?」

 

  穆懷青冷笑道:「有理無理,妳心內有數。」

 

  「昔日聞穆懷青性情敦厚,口不吐惡言,與之交談,如聞芝蘭,如見潤玉,豈知今日一見,口若利刃,咄咄逼人,看來言過其實。」

 

  「人言琴姬俠義天下,助人若己,為惡必誅,為善必助,扶弱濟貧不在話下,卻不知當年見死不救,臨危奔走,使局出漏,害眾人命懸一線。看來那封交待信只有杜瞳看在眼底,妳視若無睹?」

 

  「妳不要太過分。」

 

  「我過分嗎?不如妳先問妳自己,妳過分嗎?」

 

  話說完,琴姬怒然撥弦,竹屋內散出一道凜然弦氣,有若狂風帶白雪,穆懷青提勁揮袖,弦氣便如琉璃破碎,四散八方,完全沾惹不到穆懷青一絲一毫。

 

  弦氣之後,穆懷青後頸飛來一道人影,那人影風風火火帶殺趕到,正是琴姬助手梁羽生。

 

  穆懷青側身揚手,要點梁羽生穴道,梁羽生見狀翻身避招,一拳勢若崩石,悍然飛向她面門。穆懷青彎頭閃拳,梁羽生擦過慕懷清耳際,一拳落空。穆懷青當下肩胛一提,左掌拍他胸口,震退梁羽生。

 

  梁羽生劍眉帶雪,又要再戰,穆懷青速度更快,風馳電掣拿住他右手,往後一甩,將他甩到仙竹居的竹門之前;梁羽生踉蹌搶步,一手按著方才被穆懷青施勁扣住的手腕,回頭狠狠瞪著她。

 

  而穆懷青的眼神,卻精準地注視著那扇始終緊緊闔上的紙窗。

 

  「妳,是紫湘嗎?」

 

  琴姬霎時無語,穆懷青秋水微渾,卻見梁羽生手上捏著一張紙,說道:「琴姬,畫舫有信。」言罷,仙竹居門戶一開,那張紙便凌空飄飛,竄進了竹居裡頭。只聞琴姬沉默半晌,又道:「槥山六人最近倒是很不安分,難怪連妳也敢來我這裡撒野。」

 

  穆懷青聽她此言,心中一突,卻聽琴姬道:「穆懷青,可以告訴我,為甚麼妳要為了槥派做到這種地步?憑妳的才智,半年前槥山劇變,東窗事發,君子報仇,十年尚嫌不晚,妳何必求於今朝?還是妳的權力慾望,已經大到讓妳忍不住了?」

 

  穆懷青聽她這一席話不禁失笑,沉聲說道:「妳知道妳在說甚麼嗎?槥派,從一開始就不是他們的,我們才是正統的繼承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槥派可以不在我手上,也可以不在都玄手上,因為我們壓根不在乎。但槥派怎麼樣也輪不到姚鴆歌手上,因為他只會將槥派帶向滅亡。」

 

  琴姬說道:「你又豈知姚鴆歌會將槥派帶向滅亡?春秋時期,百家爭鳴,儒道墨法名,各據一方,各執一詞。這些家派求道於不同道路,或緩或急,不都在追尋聖人之路,難道又有對錯?姚鴆歌、梅琖作風激進,近日來斡旋於各派,更讓槥派躋身九大門派,這可是你跟禹都玄曾經做到的事情?」

 

  穆懷青怫然甩袖,說道:「運有起落,霸業有終,似他們這般鋒芒畢露,汲汲營營於名錄之中,只會縮短了槥派的氣數,並非長久恆存的法則,辱人者,人恆辱之;霸人者,人恆霸之。一切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

 

  「哦,所以你認為似你和禹都玄這般隱居絕寒之巔,就是長久之計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想我已說得很明白,琴姬應當理會得。」

 

  「理會得,當然理會得。只是妳的小徒弟嵐兒跟杜瞳、蘇嶽崙身陷水火之中,信息上說擒於雷州,這一次,我想看看妳怎麼回天?」

 

  穆懷青聞言,大驚失色,臉上慘白,梁羽生怒然說道:「讓我將妳綁去雷州,與妳的夥伴相聚!」

 

  「別急呀,讓我們看看穆懷青怎麼反應?」琴姬撩弦,穆懷青可以想見對方樂觀水火的表情。

 

  「穆懷青,妳想想該怎麼辦才好?」

 

  「不勞妳費心,我自有計畫。」

 

  「是去呢?還是不去?到底是真的被擒,還是假的消息?我到底是不是紫湘?雷州,究竟是一場騙局,還是真的需要妳穆懷青?

 

  「是誰教妳這些話術的?」穆懷青木無表情,聲音也毫無抑揚頓挫:「從頭到尾,妳的身分也許才是一場最大的騙局。」

 

  「也許吧,是又怎麼樣?現在分秒必爭,也許再稍晚上一時半刻,妳連妳可愛的小徒弟的哀號聲都聽不到,只能去收屍了呢。」

 

  「收屍之前,我可能會先把妳脫出來陪葬。」

 

  「噢,現在我讓妳有時間好好思考,可不是要妳把話拿來嚇阻我。如果下一秒我轉個念,說不得就想留妳在仙竹居做客,過段時間再把妳送上槥山,交給梅琖,獲得酬庸也不一定?」

 

  「不是阻赫,我是說真話。」

 

  「但妳不會這麼做,我一個小小江湖浪蕩客,又怎麼夠格死在妳尊貴的劍下?」琴姬笑聲吟吟,只是說道:「認真一點呀穆懷青,我很期待妳的選擇。」

 

  「妳的小跟班叫梁羽生?我希望他的武功很好。」

 

  「否則?」

 

  「否則他攔不住我。」

 

  懷青動念,劍隨意動,斗篷如鷹翅蓬展。電光石火春秋出鞘,銀芒如雪開光燦爛,一上手便是一套飛雲渡雨,十三招劍法變幻莫測,如雲似霧,忽風忽雨,迎面殺向梁羽生!

 

  「動手,拿下穆懷青!」

 

  琴姬喝斥,梁羽生猶然慢了穆懷青一步,凜凜劍光夾帶龐然氣勢殺到,梁羽生只能閃,連守都無法守,一路退避走讓,穆懷青見退敵機先,想收劍迴避,速往雷州,這時卻聽琴姬縱琴彈樂,竹屋一震,弦氣磅礡,直逼穆懷青面門,這是那曲殺佛!

 

  穆懷青怒然拂袖,震散弦氣,卻無法阻止殺佛鬼音竄入耳中,登時腑體如受蜂螫,瞬間口嘔朱紅,不得喘息空間。

 

  雖身在險境,心神依然不敢慌亂,穆懷青口誦心經,斂氣收神,此時梁羽生重整架勢,不待穆懷青回神,已是雙掌如洪,飛快拍到。穆懷青身如遊魚,縱躍於仙竹居門前,不讓梁羽生碰上一絲半毛。

 

  琴姬一曲殺佛勉力混淆穆懷青神智,穆懷青混亂之中看出梁羽生武功低微,若非自己身受靡靡之音所擾,眼前書生根本不值一哂。心念一定,手縱春秋,劍橫紫海秋光勁,一劍橫過,將梁羽生逼退,反守為攻,一掌內蘊強勁,箭步向前拍在他胸膛上!

 

  梁羽生中掌,哀哉大叫,身子踉蹌滾地,穆懷青禁不住這首奇怪的琴聲干擾,又嘔了一口辣血,旋即毫不戀戰,飛身脫離仙竹居。

 

  穆懷青既走,琴姬自然停下曲調。梁羽生負傷而起,喘氣看著窗櫺。

 

  「琴姬,要追麼?」

 

  「不必,目的已經達到了。」琴姬沉吟了一會,好像也負了內傷,一字一句緩緩說道:「已經成功將穆懷青引往雷州……剩下的,是她自己的命數。」

 

 

  卻說穆懷青離開仙竹居,一路急奔,奔往雷州。尋回原路,又費了三兩天功夫,心中不斷思量:嵐兒明明和宰拉拉、蘇嶽崙、杜瞳一起回槥山刺探情報的,又怎會到雷州的?論時間,他們早晚也應該要到天地谷了,說不得也收到自己的手書才是,時間線怎麼樣串也不該受擒雷州。

 

  是計,雷州沒人;不是計,梅琖大獲全勝。

 

  但不論是不是計,穆懷青都深知自己必須前往一趟雷州。

 

  是夜,雷州官道入口已有官兵駐守,不得出入。穆懷青只好於人煙鮮少處越牆而入,跳進州鎮裡頭。

 

  腳一落地,眼前便是數道人影圍上,不由分說,齊聲抽劍。

 

  在這樣的夜裡,在這樣冷僻的角落,卻有一群人竟然在此相候,穆懷青想不到第二個理由。

 

  真是好計。

 

  「引君入甕,唉,我也有中計的一天嗎?好難得啊。」

 

  穆懷青拿下斗笠,現出絕色面貌。膚勝雪,烏雲盤,一對銅鈴大的深鉛眸子宛若天上寒星。

 

  春秋出鞘,雙手握劍,劍身遮住穆懷青半張臉,劍鋒寒,穆懷青的面貌更寒。

 

  「槥派副掌門,穆懷青。」

 

  黑影中看不見那人的衣衫模樣,只能透著月光看見那人劍鋒冷然,沉聲呼喚她的名字。

 

  「是,是。勞你們相候,禮數真周到。」

 

  話說完,對方不再贅言,約莫七八人劍鋒對著穆懷青,隱約是一張小小的劍陣。

 

  「智謀再深,深不過江湖紅塵布局深。丹楓,妳的一手好棋,懷青又怎麼好意思缺席?」

 

  穆懷青搖搖頭,嘆了口氣。

 

  夜裡無風,半片烏雲緩緩掩住銀白月華。卻看驟雨傾盆,穆懷青忍不住想起她的夥伴,她的摯友,她的掌門。在這樣暗淡無光,天愁地慘的日子裡,思念起得突然,也忒濃烈。

 

  都玄呀,在妳回來之前,我會替妳承擔槥派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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