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勒尼西提著水桶，搖搖晃晃走在走廊上。

圖書館通天般的書架林立，使得青年分外小心翼翼，水桶內水波隨著每一步泛起漣漪，青年走著一步、停著一步，每次都等到水面恢復平靜，額角佈滿汗水。

不知過去多久，青年終於在門口停了下來。

「布列先生，我提水過來了。」

「先放那裡吧，辛苦了。」

庫勒尼西依舊雙手提著水桶跨入門檻，門後是一間偏僻的小閱覽室，青年探探腦袋，漫天蓋地的灰塵因空氣的流通似乎細密晃漾，懸浮的塵埃粒子在陽光下鍍了層金，好似濛濛煙雨，籠罩遍地的璀璨暈光。

猛地一看，這廢棄已久的閱覽室宛若童話繪本的剪影，整個光暈就似一層夢幻的面紗……可惜，也僅限於猛地一看。

庫勒尼西將水桶放至地面，並未刻意放輕動作，咚地傳來一聲悶響。青年未設防直起身子擦著汗，卻沒想到突然一陣灰塵漫湧，瞬時間便蒙上鼻眼，激起鼻腔深處濃濃的癢意，庫勒尼西防不勝防的於那剎那響亮打了幾個噴嚏，生理性淚水也積蓄在眼角。

「小心！」布列依斯連忙遞出口罩，見狀也不禁有些無奈：「這裡的灰塵多，你自己注意點。」

他張望周遭，觸目皆是沾滿灰塵的書籍、書架、茶几、櫥櫃、窗簾，往下低頭則是被踩滿凌亂腳印的灰地毯，布列依斯眼神也莫名喟嘆起來：「這間究竟是怎麼回事？多久沒用了？」

「很久了呢，這間是圖書館第一間閱覽室，似乎在圖書館擴大的時候就被擱置了。」庫勒尼西站在後兩步解釋，口罩讓他的聲音頓時有些模糊，他眨眨眼，「我記得，這間以前是大小姐使用的呢，不過後來大小姐也改去新建的閱覽室了，這間好像就這樣沒人用了，要不是您今天來問我，我恐怕也想不起來有這個地方。」

庫勒尼西在口罩後笑了笑，他想起今早審判官找到他，困擾的詢問要一本書的場景，他也是回憶好久才想起來那本書的位置，帶領布列依斯來到這塊許久無人踏足的空間。

要不是今日過來，布列依斯恐怕根本不知道有這個地方吧。然而這間房間實在已塵封太久，方踏進來時，庫勒尼西自己都被狠狠嚇了一跳，不過和布列依斯那簡直可稱作驚恐的表情比起來，庫勒尼西的反應也算不上什麼了。

一想到布列依斯初踏進來時那苦大仇深驚訝外加驚恐的神情，庫勒尼西又忍不住笑了，他可是第一次見識到那名銀髮審判官的潔癖，不可不說實在是出乎人意料，青年那時甚至來不及發表感想，轉眼就被拉著尋找掃具去了。

然後，就演變成了現在這個情況。

庫勒尼西瞧瞧左手的抹布苦笑，眼光轉投往眼前這片浩大工程，似乎一時間也不知該從何開始，困擾皺起了眉頭。

「布列先生，我們要開始了嗎？」

「……開始吧。」

布列依斯回答道。向前跨出兩步，銀髮審判官彷彿突然間想起什麼，倏地又暫停了動作，他挑高眉回首對上庫勒尼西不知所措的眸子，後者的表情如同一隻被拋棄了的小動物，布列依斯頓了頓，投給他一個確認般的疑惑目光：「對了，你平常有在打掃嗎？」

布列依斯的口吻是一種隱晦的含蓄，不過看到庫勒尼西的神情後他自己也已猜得八九不離十──生長在科技高度發展的空中都市，他想青年恐怕沒什麼做體力活的機會。

庫勒尼西露出一線尷尬，不好意思般劃出一抹內斂的微笑。

布列依斯二度嘆息。

「那麻煩你整理書架可以嗎？不會很難，把書上的灰彈掉，用乾布擦過一遍就行了，書架則是先用濕布再用乾布。不過別弄太濕，不然書架會受潮，對了，還要把書拿去乾燥的地方曬一曬。記得等書架確定乾了才能把書放回去。」

「咦？呃，嗯……」

布列依斯面對掃除相關的話題似乎會多話起來，庫勒尼西默默心忖，他為難瞥了眼靠牆的偌大書架……應該、沒問題吧。希望。

「盡力去做就行了。」布列依斯也不由無奈：「其他地方我弄吧，你那可能會需要段時間。」

他越過庫勒尼西的肩膀敬畏審視填塞滿整面牆的書櫃，安慰一般拍拍後者。

「等我處理完再來幫忙你。不過我想，晚點或許我們可以把書都搬出去，畢竟這裡也沒在用了，你先加油吧。」

「書的話交給薩爾先生就……啊，是的，我會盡力的。」

再拍了拍肩，布列依斯將人往書架的方向推，自己也拿起抹布，展開了今天的工程。

※

布列依斯提著第四桶水回來時，窗外斑斕的光線正映得室內晶燦生暉，他不由得頓了半秒的腳步。

窗戶玻璃透亮，被擦得一塵不染的玻璃面上殘有未乾的水珠，光線折射進去如同被鎖在裏頭，一閃一閃晶瑩逼眼，平心而論真是幅生機勃勃的景色，然而窗前擺著的卻是張蒙了層厚重灰塵的茶几。布列依斯的好心情就此打住，他重新擰乾抹布，墨色擴散至三十秒前仍澄透的水中。

將乾淨的抹布抹上茶几，如同畫家對著畫布運筆，抹布所過之處留下了深刻的木頭紋路，布列依斯若有所思盯著茶几的木紋，這是張品質非常好的桌子，沒想到被扔在這裡乏人問津，平白長了幾年的灰塵。

沒幾下過去茶几附近已被重新打理乾淨，層層的金色注滿木紋間，一片窗明几淨，襯著窗外搖曳的樹影，好不欣欣向榮一幅美景，布列依斯也不禁吁出口氣，站起身轉轉肩膀再次欣賞起他勞動的成果。

他的範圍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看到整間房間終於不再是一片灰濛濛霧沉沉，布列依斯的心情也不住一片晴朗，整齊帶來的滿足感讓男人勾起了唇，目光柔和而明亮。他沉浸在這氛圍中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一旁還有個仍在努力勞動的貴族青年。

布列依斯再次瞥了眼充滿朝氣的房間，扔了抹布便轉過身打算幫忙；方旋身他就看到地上一疊又一疊擦過與沒擦過的書本，堆砌得彷若迷宮。方才打掃時太過專心而沒有注意，然現在一看，他不由得頗為欣慰認知到庫勒尼西似乎不若原本所想的那麼家事白癡。

布列依斯橫越起眼前這片書海迷宮，現在是一天中氣溫最高的時刻，書本間瀰漫著暖洋洋的溫度，他於亂七八糟的光影中終於發現了熟悉的栗色影子，那青年正背著光，舉止間不禁意散發出的全是專注。

他三步併兩步跨過凌亂的書海，直到離庫勒尼西很近了的地方才出了聲。

「庫勒尼西？」

背影看來青年不像在打掃的樣子，布列依斯不禁有些疑惑，而庫勒尼西彷彿遭受雷擊般，驟然回神驚叫出聲。

「布、布列先生！」

庫勒尼西驚魂未定轉過身子，睜大的眸流露出幾分迷茫，布列依斯困惑於他的反應，正要靠上前時，面前的青年宛若如夢初醒，下意識地又叫了一聲。

「糟糕！打掃……！」

這下眼神可不只有尷尬了，布列依斯沒忽略掉青年瞬間燒紅的耳朵，也注意到對方的目光開始閃爍不明，就像是個做錯事後等待責罰的孩子。弄到這個地步他也大略猜出了發生什麼事，布列依斯苦笑著朝青年揮揮手。

「算了，我早該想到找你整理書架會發生這種事情。」

想著想著還是覺得好笑，布列依斯跨兩步來到庫勒尼西身邊，靜靜地揚起了眉頭。

「怎麼？你找到什麼了？」

「唔，其實也不太算……」

庫勒尼西仍有些尷尬，紅著耳朵想了想，好像也不知該如何解釋，乾脆把整本書的樣子都攤了出來。

那是本桃紅色的精裝厚皮書本，沒有書名也沒有標記，樸素簡潔，乍看之下不像書籍，反而更像是一本筆記簿。布列依斯端詳許久，怎麼也無法從這本書的外觀中得知庫勒尼西看得忘神的理由，安靜半晌後只好再次開口。

「這本書怎麼？」

「咦？啊，這個……」貴族青年聞言一頓：「這個好像是大小姐的日記本……」

庫勒尼西的語調含含糊糊，然卻還是清楚傳入銀髮男人的耳裡；這答案似乎也出乎了審判官的預料，布列依斯的聲音意外揚高起來。

「大小姐有寫日記嗎？」

「啊，有的，一直有在寫喔。」興許是布列依斯的聲音實在太驚訝了，庫勒尼西不禁在口罩後輕笑出聲，側頭想了想，他將書遞到了布列依斯手裡，「這本好像是很早以前的呢，我在裡頭看到了一些很懷念的東西。」

銀髮男人被書本弄得措手不及，接下後漫不經心翻閱起略為泛黃的紙頁，大略看過幾頁他已明白庫勒尼西沒有說錯，這的確是聖女之子的日記簿，他不禁浮現了一些驚奇。

日記簿的文字中不時出現有戰士們的名字及地名，甚至有時詳細述下了久遠以前的任務進程；布列依斯不太費力便找到了他與庫勒尼西的名字，以及許許多多位於影之大陸的他早已熟悉的地名，他甚至還看到日記的第一頁出現魔女山谷的資料，恐怕這還是聖女之子的第一本日記也說不定。

布列依斯瀏覽了兩三頁後面自動闔上日記，抬頭時發現那雙栗色的眸子好奇盯著他瞧，他輕而無奈搖搖頭。

「這麼重要的東西大小姐應該要收起來。」

這句話不知哪裡逗笑了青年，只見庫勒尼西登時彎瞇了眼。

「大小姐平時有收的，這本可能真得太早了，她自己都忘了吧。」說完青年自己頓了頓，不知怎地突然又搖了搖頭：「不對，大小姐可能記得呢，上次我聽到大小姐一直在找什麼東西，她說是一本筆記本……但也沒有說得很清楚就是了。」

兩人的目光不自覺集中回手中的日記本，一時間默契的沒有言語，似乎各自有心思在腹內思量。好半晌後還是布列依斯先回過了神，紫色眸光若有所思掃過兩人所踩著的，陽光遍佈的狹小空間。

「……你還需要多久？」

庫勒尼西歪過了頭，宛如猜測到男人的所思所想，他眨了眨眼很快明確回答道。

「大約三小時。」

「嗯。」

布列依斯頷首，接著只見銀髮男子莊嚴將視線投向懷中，他拍去桃紅封皮上淺淺的一層灰塵，將早退了色的日記擱於窗台之前；茶几深淺不依的紋路擦過書脊，布列依斯拿起抹布站回庫勒尼西身邊。

「動作快點吧，我來幫忙。」邊說著，男子已將抹布進入水桶，用力一擰：「晚點我們一起拿去給大小姐。」

語未畢男人的身影俐落開始行動，庫勒尼西將視線放在茶几上老舊的筆記，安靜半晌後也無聲抿唇露出一抹微笑。

「好的。」

青年輕道，地面浮影翩韆，他毫不猶疑隨後而行。

那之後三小時間，午後和煦的光線依舊落在書本高塔的每隔摺頁，疏疏落落倒映著地上的光與影，兩道身影在其間晃動、行走，身披朦朧的粉塵微光。

投射在褪色書封上的剪影，猶如午間童話般的夢境，卻那麼溫暖而真實。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