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歌】(全)
「風鈴響 響叮噹 心憐心亦傷
落櫻下 淚珠灑 月下千杯欲斷腸…… 」
輕柔溫婉的歌聲在紛飛落櫻中悠閒穿插,彷彿隨時會消失晴空般,隨黎明霧氣擴張、散離。
晨曦露水沾佈半空晃盪的裸足上,微薄晨光驅逐外廊僅存一絲寒氣,倒映少女濛濛灰影。
純白狩衣對比烏黑髮絲,粉櫻唇瓣吐出圓滑聲律,伴著白玉琵琶錚鏦叮噹。
音律,上攀。
「真美妙。」
平穩聲音隱含讚美,少女抬起半遮的眸,雪白紡紗下,烏溜大眼似穿透房舍,瞬也不瞬靜待人影出現。
陰影處,客人自迴廊左方現身,藍黑異色的冷淡瞳孔如寒冰,未穿戴烏紗帽的髮絲隨性紮起,滑落夜色狩衣。
「丹亞,你來啦。」
少女綻放出微笑,親暱動作如見到許久未見的老友般,向旁閒置已久的酒杯注滿酒。
酒氣隨著空氣往上攀升,逐漸逸散空中,芬芳酒香縈繞鼻尖,使少女嘴角的笑更燦爛了些。
「丹亞,坐啊!」
「妳還是一樣……亂。」
無奈嘆息,眸光轉向光亮地面,琴、笛、琵琶、卷軸、式符、酒杯,零星而隨性置於木頭長廊,唯一空地卻是丹亞腳下不滿兩足長的狹小橢圓。
「我覺得還好。」
無視聳肩少女,丹亞逕自清出勉強可容身的空地,席地而坐。
舉杯相敬,溫酒滑入喉留下淡淡餘香,相較於斯文輕啜酒的他,一旁少女倒豪邁的一口乾下。
「怎麼?三番兩次邀請你都不理,為什麼今天會出現在這?」
舔著粉色唇瓣,猶帶稚氣的笑綻放白瓷頰邊,烏黑雙眸露出了若有所思,少女自紡紗下投來視線,嗓音輕盈。
靜默,異色雙眸似乎細微頓了頓,將透明液體滑入脣齒,品嚐淡淡清香。
「兩個目的。」不可見小幅擺動肩膀,無波動平淡音律溢出。「但先說妳的。有什麼事?」
「如果我說只是找你來喝酒,你就要走了喔?」少女抿唇,玩笑似問道,兩雙眸相對,半晌,首先是她自討沒趣吐了吐舌。「真是一點幽默感都沒有……」
「幽默感不是現在適用的。比起玩笑,我倒希望妳先回答我的問題。」
「唔……」
彷彿思考著如何接話,兩人間短暫陷入沉默,烏黑晶亮的眸倒映出一片蒼鬱,庭院花草彷彿久未修剪,迎風搖擺卻不感凌亂,新雨後蒙上層薄薄水氣。
花香混著酒氣,相互調融營造出初春的和煦風情;酒已去了半瓶,少女聲線這才劃破沉默。
「該怎麼說呢,預感以及……歌。」
突如其來的話題,青年略顯訝異揚起眉。
「哭泣的歌響、孤寂的鳴絃、哀愁的旋律,日日夜夜徘徊於夢境,揮之不去。」紡紗下,柳眉微微微收起,不施胭粉就渾然天成的容貌似乎有著不小的疑惑,尾音拉高。
「夢境中,很安靜。空洞寂寥的歌聲彷彿述說什麼縈繞四處,絃聲則斷斷續續,夾雜在帶著泣音的歌謠中,若有若無。」
少女的聲音有種特殊的韻味,婉轉的、悠揚的、清靜的,宛如鶯啼燕語,彷彿與自然融合為一的清新,不論多小聲,總能透著清風傳入。
「是個女人的聲音。縱使我多努力,除了聲音,我不能感受到其他東西。彷彿……彷彿她的歌,正向我求救似的。」
餘音漸消,細長睫毛在末梢翹起,半遮住眸,將滿滿的擔憂不著痕跡壓下。
「……妳擔心?」察覺少女微小的情緒改變,丹亞淡淡開口。
「擔心,是難免的。」
少女再度斟杯酒,幽幽吐出氣息,瓷杯漣漪盪漾,畫出圓滑的清澈弧度,似在反應主人起伏不定的心情般,上下波動。
「但是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訊息透露的如此少,想來要查也是有點困難。倒是,丹亞你今天來的目的就不會那麼單純了吧?你說你來有兩個目的,到底是什麼?」
丹亞瞇起眼,冷硬的側臉線條竟在剎那帶了些詭譎。「妳想找夢中的女子?」
「幹麻?我可不信你沒事只是單純來聽我的夢話,也不相信你有那麼好心來幫我。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傢伙。」
聲音滲進了幾分賭氣意味,卻仍是清脆動人,字字句句如同歌唱,丹亞勾出抹莞爾。
「如果妳在暗喻最近推掉酒約,那我只能說抱歉,但我想以妳的能力應該知道陰陽寮最近有些忙,畢竟有些似乎是妳『不禁意的惡作劇』?」
「唔……」
登時消了音,少女尷尬抿抿唇,如被抓到偷吃魚的小貓,視線左右流轉。
「你怎麼知道是我做的?」
「猜測。也只有妳會刻意和陰陽寮過不去。」
「哼哼,那群傢伙自己先和我過不去,我要和他們過得去做什麼?」
不屑輕哼兩聲,但終究知是自己理虧,少女無趣隻手撐起臉蛋,輕嘆口氣,五官漂亮的臉認命噘起。
「好啦!有什麼要幫忙的,快快說,反正我也有個委託擱著還未完成,這次順便免費幫個忙好了。雖然平時我好像也沒收過錢……」
「放心,和妳似乎有點關係。」素來冷淡的眸子悄悄滑入笑意,「妳說,妳想找的那位小姐,可以請問一下她唱的歌,妳有印象嗎?」
「歌?嗯,那首歌……」
※ ※
「……敢問斷情郎 感此傷妾心? 往日歡笑徒傷悲
敢問負心郎 夢裡情已碎? 滿身鮮血化作淚……」
幽幽、靜靜,淒厲中悲傷,細細調律無節制向上拔高,尖細仿如下一秒便消溶於夜。
鳴琴聲三秒後傳來,稀疏清落,不成曲調,悲情卻自絃散發,隨歌聲步步上昂,高音淒婉,絃欲斷。
宮、商、角、徵、羽。
音律,拔升。迅速將悲情化為仇恨,黑暗濃郁包覆著動聽歌謠。
男子在被褥不安翻身,冷汗涔涔。
呼吸急促,無聲呻吟,半晌,驚醒。
掐算時間,果然。
──寅時三刻
窗外,女子手撫琴絃,歌唱著。
「……化作淚 情愛視為罪 世俗當為醉 拋離妾身獨自飛……」
※ ※
「我們是陰陽寮的陰陽師,左大臣應該已接到陰陽寮的通知。」
清脆語調如黃鶯歌鳴,在半空打了個旋,清晰擴散已帶上熱氣的晴空。
「是的,大人正等候兩位到來,請兩位隨我入內。」
無聲踩過有些黴菌的古木廊下,陽光在牆上映出三道修長剪影,別於屋外的明朗氣息,屋內雖然陽光充足,卻帶了些陰暗與詭譎,陰影似乎在後輕輕騷動,發出嘲笑。
察覺到氣氛,少女舔了舔唇,頰邊猶帶抹習慣性的美麗笑靨,烏眸卻流入了凝重神色,悄悄和旁青年交換了視線。
「請進,左大人在房內等候已久。」
拉門滑開,伴隨女聲溫和的溢入,擺設華貴的房內,男子坐姿挺拔,不怒而威的容貌十分端整,待兩人入座,男子開口。
「你就是丹亞?」
口吻帶上貴族式的傲慢,對此,異色雙眸的青年禮貌點頭。
「是。」
左大臣的視線停留半秒,轉向另一旁的不速之客。
「這位是……?」
「朋友。」
「朋友?」左大臣喃喃重複,述地,微倒抽口氣:「啊,想必就是京外大名鼎鼎的女陰陽師,雪燕小姐吧?久仰大名。」
平淡語調混入了些許錯愕之意,不同於高傲,反倒是驚訝成分居多,似乎面前少女的身分很令他吃驚。
雪燕露出微笑,臉龐被寬大服飾襯的嬌小,如一尊精緻的陶瓷偶像。
「今天我和朋友來訪,或許有些冒昧了。」
「哪裡。那麼……我先把這起事件交代清楚吧。」
低沉嗓音娓娓述說著緣起,終於,兩人才了解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事大約發生在一星期前。
宮內有事耽擱的晚了,左大臣子時才回到位於京外的宅第,匆匆梳洗一番,便要就寢。
睡到一半,左大臣聽見了歌聲,隱隱約約,從房外傳來,透過面廊的窗口,竟見到一名女子無聲無息出現在迴廊上,手撫著琴絃,哭泣著歌唱,緩步走過長廊,沒留下半分聲息。
左大臣當下嚇的無力起身,心知遇上鬼魅,但是,又不禁被女子的歌聲吸引。
何等哀愁、何等幽怨、何等心傷,夾雜充滿情意的琴音,雖然左大臣甚是害怕,卻也忍不住聽的如痴如醉。
── 『敢問斷情郎 感此傷妾心?往日歡笑徒傷悲』
── 『敢問負心郎 夢裡情已碎?滿身鮮血化作淚……』
然而,一日也就罷,女子自那夜後,每晚出現在迴廊上、每晚歌唱,從初時的哀悽逐漸滲透憤恨,不只左大臣,家僕也紛紛嚇的魂不附體。
每日每日,出現的時刻總是寅時三刻。
每日每日,唱著的永遠是同一首歌。
每日每日,哀傷卻逐漸減少,憎恨逐漸增加。
直至一星期後,左大臣正式向陰陽寮提出委託。
而委託,則轉到了丹亞、與間接參與的雪燕身上。
捧著猶冒熱氣的茶,耳畔是男子闡述到一段落的情結,雪燕似乎漠不關心半瞇上眸,安靜品茗,烏黑長髮垂落雪白狩衣上,隨著身子產生輕微的角度偏移。
「……你第一次這麼晚到家嗎?」
放下空杯,稚氣高音貫穿由沉默堆疊起的壓力,也證明少女其實十分專注。
「不,並沒有。偶爾有事時我也會過午夜才回到家。」
左大臣一怔,隨即否決。雪燕揚揚眉,腦袋消化方才得知的訊息,罕見陷入沉默,黑白分明的眸不時流轉光芒。
弧度圓滑的側臉沾染熱茶的紅潤,少女陷入沉思,而丹亞緊接著開口。
「那麼,當日是否有發生特別的事?」
「特別的事?」左大臣迷惘複述。
「平時不會去做、平時沒有發生、或一些臨時起意。」丹亞詳加解釋。
「唔……這麼說來……」英氣挺拔的劍眉蹙起,如同兩道闇色光影,眨眼在額上平復。「當天和幾個人喝酒。」
「……您平時不喝酒嗎?」
疑惑,略帶高亢的少女聲線拉起,眼底映出壯年男子略顯錯愕的面容,這才發現不適尷尬輕咳數聲,清澈眸面混雜著幾分懊惱。
「……不,我平時不喝酒。」
半晌,左大臣嗓音尷尬答道,不知該如何回話,雪燕只應了聲。
但,就算突然喝了酒,應該也和這名女子的出現無關才是。
眸光如清水流過面前男子,不過霎那,兩對眼瞳已在主人不知情的情況下暗中達成共識。
「除了喝酒,還有什麼不尋常嗎?」
「除了喝酒,應該……」左大臣微微搖首,正要否認之際,突然想到什麼,滑出喉間的音節登時化作空氣消散。
「是了,我想到了,當時有個不認識的僧侶坐在我旁邊,年紀大約二十吧,從我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左半臉有一個傷疤,手上拿把琴,一個人不知所云的講話彈琴。」
「……僧侶?」
銜接的兩道青澀嗓音分秒不差重合,與上句話語卻隔了半秒時差,毫無預警的名詞令兩人口帶疑惑。
「僧侶喝酒做什麼?」問句出口,也許明白這問題未免太過難以回答,少女再度掩飾性輕咳。
一閃而逝某些領悟,如同玉石敲擊的清亮音質產生些許不明顯波動,嗓音如歌唱轉調,悠揚地變換話題。
「呃……她出現的時刻是在寅時?」
「寅時三刻。」
「嗯。」
頭上下晃出輕巧弧度,雪燕俐落站起身,垂落頸後的青絲如瀑布散落,屬於少女的清澈音色堅定宣告。
「那,我們今晚再來。抱歉,我想確認一些事情,先告辭了。」
※ ※
初春,暖意尚未明顯,不過正午,寒意卻已悄然滲進衣領。
兩雙足履踏步街道,靜悄悄地,融入石板地面厚實的光線,毫無一絲聲息。
「……知道什麼了?」
青年的嗓音,淡漠平靜,微微上揚的問句摻雜少量的情感因子,溢出薄唇。
「不,沒有。」
接著,歌唱般的回應脫離震動聲帶,音波是近乎完美的波浪狀,彷彿對手戲般交織。
「但是,我有些頭緒了,所以想去確認一下。吶,丹亞,你還記得她的歌嗎?」
「歌……?」
── 『敢問斷情郎 感此傷妾心?往日歡笑徒傷悲』
── 『敢問負心郎 夢裡情已碎? 滿身鮮血化作淚……』
「不是,下一句。」
── 『……化作淚 情愛視為罪 世俗當為醉 拋離妾身獨自飛……』
「對吧?這句話,當時我就覺得很奇怪。後來聽到大臣說到僧侶,我才想到。」
異色眸子遲疑一頓,浮現難以認同的荒唐神色。
「妳想說……那位女子的情人拋下她,是為了出家?」
這未免太過牽強。丹亞悄聲說道。
「一開始嘛,我也沒想到。到後來我突然想起一些最近發生的小事件,才有這個猜測的。」
雪燕眼神如急於現寶的孩子,純淨的不可思議,帶有一抹得意神采,櫻花色唇瓣如一彎弦月,彎彎地勾起。
「現在,我們只要去找一個人就行了。」
「……」
將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吞回腹內,丹亞追問下去,只靜靜跟在雪白身影一側。
兩人比肩行走約莫半刻鐘,終於,少女頓住腳步,半迴旋轉身,甜美笑靨正對面前毫無特別之處的房舍。
唇角上勾,清脆音質霎那充滿甜膩氣息,透過清風傳入屋內。
「平次郎爺爺!雪燕來找您囉!在嗎?」
半晌,蒼老嗓音傳來。
「雪燕啊……進來吧。」
※ ※
「妳問我,關於最近發生的鬧鬼事件?」蒼老卻中氣十足的男子嗓音帶上興味,一字一字重複少女方才出口的話語,「不會吧,妳什麼時候對地方鬼故事也產生興趣了?」
「現在。」婉轉仍帶著稚氣的少女音色沾上堅定,斬釘截鐵回應老者語帶驚訝的問句,「所以,您到底想把時間浪費在驚訝上面呢,還是快點回答我的問題?」
齒間吐出的音色如兩塊玉石彼此敲擊,簡單將話語全面反駁,並技巧高明的再次催促。
老者的面龐已被時間刻畫上痕跡,雙目仍炯炯有神,帶有年輕時矯靈活躍的幹練。
被輩分如自己孫女的女孩一說,老者並未露出不悅。「嗯,讓我想想……」
差不多十天前開始的
首先是街口的阪神家,隔壁的三條家,再來是街中北川家……寅末卯初時,接連響起了樂聲。
絲竹聲。
夜半時響起。
情意纏綿,雖略顯單調,卻不失動聽。
琴聲響起,不知不覺,一家人都感到意識逐漸離自己遠去,朦朧之中,彷彿有一道人影佇立在門口,緩慢撥弄著琴絃,不到一會後一家子全數陷入沉睡,直至破曉。
清醒時,卻發現門板中央貼上了酒紅色紙張,說明了昨夜並非夢境。
「我聽人說過那張琴。」平次郎發覺口舌有點乾澀,於是將清茶入喉,「『酒紅色的,雕工倒挺細緻,一看就知道是貴族人家的琴。』這還真是離奇了,不曉得什麼鬼怪會做出這種事?」
「嗯。」
雪燕心不在焉敷衍了聲,玉指點著凝脂般白晰的頰。
一側,丹亞的眸若有所思閃動,帶著靜默的猶豫,最後,異色雙瞳的青年選擇沉默,將疑問埋入心底。
「平次郎爺爺,最後一個問題。」
雪燕抬起波光盈盈的烏色大眼,嬌軟嗓音如撒嬌的貓,帶有說不出的慵懶。
「方若和尚從前的情人自殺這件事,是真的嗎?」
「怎麼?這和鬧鬼有關係嗎?」蒼老男聲透露出一股揶揄,仍給予兩人冀望的解答,「我不清楚是不是真的,但消息是從寺院裡打掃的小和尚傳出來的,應該有一定的正確度吧。」
「是嗎……」
陶製茶杯已和人體溫度一致,交疊其上,一雙手似乎思索些什麼,兩指指節不時相扣、鬆開。
「……嗯!謝謝平次郎爺爺!下次一定請您老人家喝酒!」
彷若發現了什麼,喜悅的高音聽起來出奇悅耳,以猛烈的力道將瓷杯置於木桌,與少女嬌小身軀不符的龐大氣勢令老者失聲輕笑。
老人趕緊喊住少女:「妳真的要查這件事啊?」
「不然呢?來找您喝茶嗎?」
氣勢十足的語調顯示了不滿,又引發老者一陣笑聲。
「呵、哈哈……咳、咳,妳等等,我有東西給妳。」
少女的不滿目光似乎能穿透桌面,平次郎趕緊停下笑聲,狼狽掛上討好眼神,將前者的心神暫時轉移。
老者動作遲緩轉身,不太靈活的雙手翻找身上滿是補丁的衣裳,半晌,從口袋拉出一抹深沉的酒紅色。
這項物品,對兩人仍記憶猶新。
「酒紅色的符紙?」
戲劇化拉高尾音,雪燕黑眸裡有著吃驚,盼老者能解釋清楚。
「嗯,就是貼在門上的符紙沒錯。它擺在人家門口,他們不敢去動,我可好奇的很,拿來觀賞觀賞。」幽默口吻接著覆上感慨。「雪燕,妳要調查也好,最近大家被嚇很厲害,妳幫個忙吧。」
多接受一項請求,雪燕仍輕鬆拉起微笑。
「嘿,交給我吧!」
※ ※
蓊鬱的樹林,疏影將天空分成不規則平面,灑落蝶粉般細碎的金黃光芒。
風吹拂樹梢的聲音如孩童向母親尋求擁抱般,與少女清靈澄淨的頻率重疊。
「丹亞,落後了喔。」
戲謔淺笑,彷彿吹動的風鈴搖曳。
「臉色真沉重,在想什麼呀?」
琉璃般透明的音色穿透稀稠片葉,奔向雲端盤旋的雀鳥之上。少女唇角彎彎、雙目圓圓,可人半瞇起瞳。
而被問話的青年,僅僅幾釐米移動異色眸色。
「……剛剛去找平次郎先生問的……」
「嗯?噢,不用擔心,必要情報已經很充足了,找完奇妙路人甲,接著我們去見見關鍵人物乙和罪魁禍首丙,差不多就可以收工了。」
關鍵人物乙和……罪魁禍首丙?
丹亞緩慢眨眨眼,一貫冷淡的側臉帶些無力的頭疼。
「不是,我……算了,妳所謂的乙丙是?」
「啊,這就賣些關子吧,你等等就知道。」
食指豎在櫻唇前,雪燕俏皮勾著笑,大大的瞳反射粉狀陽光粒子,宛如黑珍珠般,泛著闇黑的熠熠神采。
「應該是快到了才是……」
釉綠鮮氣如流水,飄散蕩漾生命的晴空,舞蹈似步伐加快,間關鳥語彷彿奏樂般,沁人心脾的清爽隨耳鼻擴散全身。
山路愈發陡峭,光線勉強穿透榆蔭間,黯淡遊走於地表。望不見上層的蒼穹,淡橘零星的光拓出視野;倏地,慣於陰影的雙眼接觸陽光,兩雙眸皆不禁反射性瞇起,才又緩緩睜開。
一座寺院坐臥眼前,威嚴如山的姿影刻印在兩人腦海,鵝黃光束鑽入樹冠,宛如金黃色的雨傾盆灑落而下,在建築週遭畫出圓形的淡金版圖,神聖的、不容輕瀆。
「這裡是……?」丹亞輕聲開口,深怕因量稍大便會破壞這完美的平衡。
「本寧寺院。」
另一側,雪燕解釋,甜美高音如鳥鳴般融入周遭。
「我們要找的人就在這了。」
接著,彷彿察覺到什麼一般,少女蹙起細緻柳眉,烏黑眸光在自己嬌小身軀上打轉,面有難色發出聲響。
「唔……」高音驟低,雪燕思量般咬著下唇,偏偏首。「丹亞,幫我找方若和尚到外頭來,不管用強用騙,總之把他叫到外面來就是了。」
聽到過份無禮的要求,丹亞疑惑揚眉。
「這是為什麼?妳也可以自己去。」
淡漠口吻隱含抗拒意味,對此,雪燕不悅抬起秀眉,夕陽下帶著夢幻氣息的臉蛋倔強升高。
「你說,我是誰?」
「……雪燕?」
無俚頭的問答。
雪燕唉聲歎氣撇開視線,眼瞼如蝴蝶振翅上下眨動。
「我是女生耶!你說,女性能進寺院嗎?」
「……啊。」
「啊什麼啊啦,遲鈍的傢伙。快點去把方若和尚找出來,如果你要今晚解決這起事件的話,我們起碼午夜子時要回到左大臣宅院。」
丹亞蹙起眉,在少女毫無轉圜餘地的堅定視線下,藍黑雙色的眸略顯無奈瞇下。
「……」
少女嘴角勾著甜甜的笑,彷彿用蜜堆疊出一般,靈活如水的漆黑視線睜睜目送青年離去,帶有一絲闇色的沉沉趣意。
不知等了多久,一刻鐘?兩刻鐘?少女並不著急,她知道這件事需要一點時間。
雪白狩衣沾上夕陽的暖橙色彩,風與鳥鳴一同浩浩蕩蕩衝上天際;就在她即將喪失時間概念時,視線一隅出現了一老一少的男子身影。
貼著古木而立的雪白少女起身,烏絲隨清澈語音劃出半圓。
「等好久。」
「抱歉。」
熟悉的冷漠聲線並沒有抱歉意味,在挺拔身影背後,少女凝視此趟的主要目標。
五官分明,眼角帶著祥和的柔軟,使剛毅臉型巧妙的令人感到溫柔。
方若和尚身披灰白架紗,不到六旬的年齡方值壯年,卻已有些許不明顯皺紋。
「請問一下,小施主說……有冤魂需要老衲相助?」
聲音平和,雪燕卻甚感無趣撇撇唇。
「什麼嘛……不用強也不用騙,真不好玩。」
「我不是妳。」
丹亞無奈嘆息。
「真不好意思如此勞煩您,方若和尚,詳細情形請您問她,我也不太清楚。」
「呣……」雪燕偏過首,抿著粉色唇瓣。
「方若和尚,容我先請問一下,您確定要幫忙嗎?如果不願意,您大可不必參與,不完成那女子的心願也可以強制將她帶離人世。」
「雪燕?」
拉起的男聲帶了些詫異,雙色虹膜直盯少女異常認真,不含嘻笑成份的俏麗容顏。
方若和尚也驚訝禁聲,不明瞭少女所要表達的究竟為何。
沉默,突顯少了人語的鳥鳴孤寂,半晌,磁性的男性嗓音率先開口。
「老衲認為,如果有需要老衲之處,雪燕小姐大可不必顧慮老衲,幫助世間萬物本是老衲該做的。」
「這麼說,您願意幫忙了?」
「必用盡全力。」
「是嗎……」
黑蝶般的睫毛半掩蓋瞳,雪燕輕吁口氣,清澈美麗的高音滲進了少許苦澀,淡淡、卻清晰的,朗聲傳出。
「那麼,如果我說,尚有怨念未了的是貴夫人呢?」
※ ※
黝黑天色有著淡淡的危險氣息,襯托週遭無光的靜寂。
無星無月之夜。
帶著即將下雨的前兆,鼻尖透著濃厚的水氣,交雜在庭院為數眾多的花卉之間,芬芳隨濕味一同擴入鼻翼,反到增強嗅覺的阻礙,在無法見光的夜晚,無疑加諸一道更為不利的障礙。
面庭的長廊,四人無法窺見彼此神色,但如出一轍,凝重。
白色瓷壺在夜色中不甚明顯,還是隱約可知它的存在,透著酒香的液體被眾人遺棄於長廊一端,唯一的例外,是在夜色中仍穿著一身雪色狩衣的嬌小人影。
雪燕對周遭凝重氣氛似乎毫無知覺,如貓兒的渾圓大眼在夜中彷若星點閃著光,兩指輕捻瓷杯上緣,靜靜啜飲美酒。
隨著時刻一分一秒推移,丑時流入過去,寅時隨著到來。
清酒順著弧度流入喉頭,清淺嗓音劃開無缺口的闃寂,如同冰晶破裂般清脆地傳遍空氣。
「時間差不多了。」放下酒杯,指頭撂起鬢角垂落的烏絲,雪燕揚起語氣,其中難得缺少了嬉戲。「我想先把事情說情楚,以免各位困惑太久。」
雙眸雪亮,凝視左大臣寬厚的肩,依序轉移至異色雙眸的青年與一臉惴惴不安的灰衣僧侶。
「沒問題吧?」
「……」
三人皆未答話,唯有左大臣幾不可見上下頷首,線條勾勒著那菱角分明的嚴肅面孔。
雪燕抿起唇,頰邊綻放出兩個甜美的酒窩──縱使心中根本沒有笑意。
「最初,事情發生在兩星期前。」
聲音流水般開始敘述,婉轉悠揚擴散空氣,烏黑眸子阻止左大臣一旁的欲言又止。
「是的。不是一星期,而是兩星期前。在左大臣之前,我的住宅便已有人向我提出委託,委託的內容和這起事件、以及大臣住宅附近的作祟事件都脫不了關係。但在說明之前,我需要先說個故事。」
波光流轉,似徵求同意般對上方若和尚隱藏在風霜之下的勉強,揚起眉梢。
「這故事不算稀奇。一個年輕的貴族男性愛上一位有夫之婦,甚至逾越了禮節,兩人在一起一段時間,分離時,男子帶走女子贈與的一束頭髮,兩人再也沒見過面。另一方面,女子意料之外有了身孕,女子的丈夫得知此事後,憤而和女子斷絕夫妻關係,在萬念俱灰中出家。女子獨自一人承受輿論與壓力,辛苦將孩子帶大,並且在前陣子終於承受不了……自殺。」
羽蝶般的眼睫覆蓋住眸,空靈音律變得低緩,高低起伏的敘述之下,留下一抹太過諷刺的哀傷供人賞味。
「原本,這就應該是個終結。可惜,女子自殺後,她的執念、悲苦,使她以另一種形式留在世間,夜夜徘徊,彈奏著琴,試圖尋找離她遠去的丈夫。」
無視兩名男性轉為蒼白的面孔,少女揚起臉蛋,青絲不經意垂落,襯托伸出的佼白掌心。
「左大臣,請問『那項東西』,帶來了麼?」
雙眸自紡紗間窺視,被問話者糾結著兩道眉,面帶尷尬取出懷內物體。
流洩著液體光澤的烏黑髮絲以絲帶紮成一束,在左大臣的掌心間反射夜的光輝,被另一雙更小的手接過。
無人言語,人人皆知此物為何,灰衣僧侶一瞬間瞠大了瞳。
「……請問。」不自然的沉默過後,首先按耐不住疑惑,高壯男子攏起劍眉。「這束頭髮,對等會的事情有幫助麼?」
「當然。」雪燕訝異勾著柳眉。「任何一項物體皆有靈性。尤其是人類的頭髮、指甲更是容易染上靈氣。事實上,大臣宅內的事件,有一半和這束頭髮脫不了關係。」
語音方落,左大臣不悅促攏眉心。
「此話怎麼說?」
「嗯,等等就會知道了,現在時間……」扳指估算時辰,臻首略昂望向黑夜。「寅時……」
倏地,幽幽絃鳴響起。
錚鏦疏落,單薄音節無預警穿破了夜色,帶了些蕭索與淒涼,悠遠波長似請求、似祈禱、似呢喃,響著回音錚錚上攀。
「……三刻。」不理會兩名男子霎那變得毫無血色的臉,兩名陰陽師視線在虛空中相接,少女愣愣拉高眉頭,帶了些不以為然,好半晌才吐出話語。「剛好。」
絃聲步過彎角,嗡地一聲,音符在瞬間連綿而出,跳躍式的竄高爬升,琴絃間的苦悶也在同時被仇恨覆蓋,一層一層,彷彿能束縛人心的黑暗情緒支配整首歌謠,灰暗因子隨一道聲線穿透耳膜,尖細嗓音帶著不可名狀的魄力,在心房轟隆迴響。
「敢問斷情郎 感此傷妾心? 往日歡笑徒傷悲──」
「來了!」丹亞輕喝,反射性挑出藏於懷內的符咒:「雪燕!」
「知道。」
少女應道,倏地站起身子,收攏掌心內的髮絲,毫不猶豫立於長廊正中,似阻隔女子的道路般,清麗面龐在夜色下高傲昂起。
憑藉太過龐大的氣勢,瞬也不瞬的眸光令女子感受到威脅,飄茫倩影歌著向前,髮絲在無風之下飄揚而起。
瞬間,交鋒。無形壓力操弄著整片空。
「……妳想找丈夫嗎?」
掌心藏於袖擺之中,少女絲毫不見遜色的力量帶上一份清澈的靈性,流露出一分淡然開了口,問話對象則猛然停下極欲窒息的壓迫感,歌唱支離破碎地趨於沉寂。
靜默之中,絃音錚鏦單薄,回蕩在眾人間轉調,急迫的密集升高。
「妳想找丈夫吧。」雪燕吐出氣息,確認加重語氣。「他就在這裡,妳想說什麼?」
女子緩緩轉過頭。
流海雖遮住半張面孔,卻仍知道一雙瞳在暗中散發光芒窺視。
一陣寒氣悚的篡上脊背。
下一秒,絃音割裂了夜,扭曲在闇色中扯出猙獰的缺口,女子的髮絲狂亂飛揚,濃濁情緒化為實體,如粘膩黑水般遮蔽一部份的光線,奔騰著產生一道闇流。
歌聲再度響起,淒厲、瘋狂,高亢音量如一把利劍,毫不留情刺入耳膜、穿透腦海。
「獨自飛 思念已成灰 苦痛永不滅 滿腔情懷化流水──」
一字一音符在空中劃出傷口,將靜寂七零八落切為碎片,丹亞在瞬間抽出符紙,隨時打算發動攻擊,卻被方若和尚輕輕攔下。
男人沒有害怕,沉著看著昔日妻子,表情帶著濃烈的悲愴。
「洋子。」
呼喚並未傳達,女子的怒氣如焰火高漲,濃稠怨氣纏繞肌膚,近乎沸騰散發壓力。瀏海飄揚而起,露出一雙不為人類所有的眸,全然的黑被蹭恨所侵蝕,滲出瞳孔,宣染上眼白,化為兩道散發淒厲光線的視線,彷彿看上一眼便會墜入深淵。霎時間,一對墨色的眼翻攪著無形的弧度,眼角流出一道墨汁般的淚水。
歌唱並未中斷,跳躍式拔高竄升,同時,身旁的怨氣開始瘋狂舞動。
「吾魂葬風雪 吾心以怨歸 仇恨染身問是非──」
「洋子!」
閃光併裂,留下不足以吐納的空閒,靈力震盪出光芒,急促與濁黑怨氣展開交鋒,餘波化為一道強風刺入空氣,幾個人踉蹌重新站穩腳步。
混亂之中,唯有少女的聲音帶著一道特殊的波,如清風,稚氣聲線毫無滯待傳入腦海。
「……很痛、很痛吧。」
獨特的頻率震動著空氣,清晰如一把盛滿靈氣的銳劍,斬斷充溢在夜風中的緊繃,女子對充滿力量的言語產生遲疑,緩緩轉過一雙深沉的眼。
映入視野,那道雪白的影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一般,太過脫俗、太過純粹,周遭散發毫無髒污的乾淨空氣,與此時的場景產生落差般的不協調。
盪漾波光的烏溜大眼錯覺似閃過一道炙熱潔淨的白色火燄,一絲憐憫、一絲哀愁。
「真的很痛很痛吧?我都知道的。」少女輕巧瞥過頭,眸光如一頭初生幼鹿,卻帶有一分落寞,「但是,恨嗎?還是因為太痛太痛了,反而忘卻最初的情感了呢?因為太痛了,於是封鎖自己內心的一切,到最後,只剩恨意,無邊無盡支配了心。」
話語淡淡的,卻不容許被忽視抵達了腦海僅存的一絲理智。女子困惑頓住身子,絃音寂寥趨於沉寂。
擁有相同反應,左大臣與方若和尚不解沉默,丹亞則掌握了什麼般靜觀其變。
但相同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這名少女。
沉浸在思緒之中閉眼,雪燕端正的五官帶有一絲不容觸碰的聖潔,留下短促的餘韻後,輕柔音律再度潺潺流出。
「妳記得嗎?最初最初,妳的心並不是為了復仇而留下的。妳渴望的是道歉與寬恕,才在曾經共同留下回憶之處徘徊著、尋找著。」
方若和尚無聲睜大眼,女子也混亂定格原地,只有少女毫不在乎繼續說著,現出一直藏在掌心內側的髮絲。
髮絲流淌一抹藍夜色的光,一時吸引住眾人的視線。
「但是,來到這裡,妳悲傷卻被束縛了。被保留的髮絲所吸引,靈魂困在宅院內不得離去,使妳在不知不覺間蒙蔽了本心,渴求著原諒、希冀著重新開始的心情,全部被仇恨所覆蓋。最後,妳遺忘了最為原始的事物,剩下的疼痛全部轉為憤恨;遺忘當初使妳留在現世的心情……成為只為復仇而生的存在。」
述說著的輕柔嗓音中,少女張開雙眸,如一泓秋水般清徹而深邃、毫無雜質,不偏不倚射入眼底。
「希望妳不要忘了。促使妳的不是報復,而是祈求最初最單純的心。隱藏於心中的感情是愛,而不是……仇恨。」
瞬時間,沉默籠罩了宅院,說完話的少女眉眼間帶著笑意,隱藏一抹清淺的溫柔對上僧侶默不作聲的驚訝面孔。
女子呆立半晌,奇蹟似地,如針一般緊扎肌膚的怨氣在霎那不見了蹤影,藤蔓似束縛在身周的妖氣也沒了蹤跡。
女子對上丈夫的眸,刻劃上時間而有些滄桑,卻仍帶著昔日的溫柔。醞釀眼角的淚水在頰上留下一道透明線條,微笑點了點頭。
第一次,女子也笑了。
兩名陰陽師無聲交換視線,達成共識,丹亞結起手印,薄唇低溢出咒語。
清徹靈力升起,宣告了事件的終結。
※ ※
晨曦光彩灑落一地,介於金黃與天藍的光芒如同薄霧籠罩幽靜的木頭屋舍,木質紋路反射著綺麗的獨特色彩。
庭院飄散著花香,縈繞鼻尖盤旋不去,落櫻為這幅靜止的圖畫注入了動感,勾勒緋紅線條落入青草間。
欣欣搖曳的花草之上,碧藍的空闖入一抹白影,隨著花瓣的韻律帶著弧度降落於少女身側。
是式。
坐臥木廊的兩道人影默不作聲看著式符落下,躺在少女掌心眨眼化為一道短籤,垂首閱讀的少女抿唇露出微笑。
下一秒,短籤化為火焰消逝。
「……是不是該說明一下了?」
見到這幅景象,丹亞不動聲色提醒,藍黑雙色的眸在晨光中略偏過角度。
對此,少女狀似有趣勾起唇角,不以為然噗嗤一聲。
「說明呀?但丹亞自己也猜測到大部份了不是嗎?」
「既然讓我自己猜測,妳何不說明清楚比較實際?」
少女晃動赤腳,不禁意沾染上花粉與露水。
「嘛……說實話也沒什麼好說的。」眨著墨黑的眸,雪白臂膀聳起,「剛才是我的委託人。」
縱使心裡已經有底,丹亞仍是開口。
「委託人是?」
「你早就猜到了嘛!」笑容不減卻帶了分埋怨,雪燕偏著玉頸,白皙雙頰映照著黎明,散發一抹脫俗的清麗風采。
「他叫茂鶴……是洋子與大臣的孩子。」
「住在京外的女術士」在平民之間有一定的名氣,喜愛與陰陽寮作對的古怪脾氣造成她在民眾間得了一個不甚美麗的評價。
老實說,一向惡名昭彰的雪燕也從來沒想過──會有人找自己提出請託。
那是正好兩星期前的事。
式神領著一名未曾蒙面的男子入內,當時的雪燕正在室內把玩著琵琶,接獲式神通知,連她自己都難掩面孔上的訝異。
那名男子有著尚處清澀的容貌,推測才剛行完元服禮不久,左眼處宛如烙印般爬過猙獰的巨大傷疤,透過雪燕的雙眼,傷口似乎潛藏一層難以捕捉的黑暗氣息。
「請幫助我。」
不顧愕然的秀氣眉眼,男子一入座便開口,光采變遷在傷疤處留下明顯的陰影,更加重一番陰鬱的氣息。
「我能力不足,再這樣下去可能會有危險。」
在雪燕追問下,男子簡單敘述了自己的身世背景,並且告知母親在不久前自殺的消息,不幸的是,男子的母親並未像普通的靈魂一般離去,反而化為鬼怪留於世上,一開始,男子還能以符咒等等物品勉強壓制,但隨著效力逐漸消失,男子知道這並非解決之道,於是來到了雪燕的宅院請求協助。
由於當時另有要事纏身,雪燕交與男子一疊符咒,用以暫時壓抑鬼魂所帶來的威脅,打算等到自己的麻煩結束後再來解決。卻沒想到一星期後,男子主動來告知事件已平息。
訝異之中,雪燕當下也只能困惑點頭,不久後便把這件事遺忘到了九霄雲外。
「其實這件事早就被我忘記很久了。」雪燕戲謔噙著嘴角,隨後無奈攤攤手,柳眉微擰。
「只是,我倒沒想到茂鶴所謂的『平息』是指這件事……雖然他自己也應該不知道啦!左大臣喝酒那天,坐在他忙邊的就是茂鶴。我在猜測,茂鶴的琴聲把洋子引到那裡,而大臣曾和洋子相處過,洋子就順著過去的氣息到了大臣家裡,而魂魄進入大臣家,附近的事件當然就平息了啊!他才會說事情解決了。」
攏了攏髮絲,零星碎光閃爍的瞳內,雪燕略帶複雜瞇起眼,羽睫在肌膚落下疏落黑影。
「這麼說來,我的夢也在那時候開始的。洋子進入大臣家後,魂魄被自己的髮絲束縛,感情也在那時扭曲成為怨靈。而真正情感的求救則穿過了夢境,傳入我的腦海。」
青年優雅頷首,眸內閃過一陣恍然起唇。
「所以當天大臣家的氣氛才會如此陰寒。」解決了困惑,丹亞疏解眉間的皺紋,端正五官面無表情望向庭院,「但妳沒想過一開始她就是想復仇這個可能麼?」
「噢,不會啦!」咯咯笑聲猶如樂音融入風中在耳畔縈繞。「因為,歌不一樣。」
如此說道,臉龐漾開一個甜美卻帶有感傷的笑顏,在黎明之中搖曳。
「夢境中的歌是悲傷的、祈求的,和大臣家聽到的根本不一樣啊!而且茂鶴來拜託我的時候還可以鎮住她喔!以茂鶴的靈力,根本控制不了一個怨靈才對。」
從懷內取出熟悉的紅色紙張,纖細指尖熟練地折出線條,專注眼神下,紙張形體成為一隻高傲昂首的赤鶴,直挺伸展自己的羽翼,灌注靈力後,振翅、起飛。
風的簇擁之中,紙鶴高高翱翔於天際。追隨赤色殘影的青年沉默半晌,深深低下頭。
「抱歉,看來之前是誤會了。」
「咦?什麼?」
少女驚訝轉過頭,雙頰也隨著情緒染上一抹嫣紅,但丹亞似乎無意說明清楚,逕自低吟。
「因為如果是妳的話,放著不管就會停止才對。所以我才會忽略了這件事。」
「等等等等,」雪燕有些心煩意亂。「你到底在說什麼呀?」
只見那張俊氣臉龐沒有答話,反倒轉向黎明色的蒼穹,向上勾起的薄唇帶了些本人也察覺不到的愉快心情。
雪燕噘起唇,有些賭氣意味也看向了天空,一雙眸中的不滿無處發洩,死命瞪視逐漸隱沒於雲端的酒紅式符。
小小的紅色如同舞蹈般,愉悅地隨著風旋轉。
下一秒,漆黑雙眸倏地放大,乍現的靈光如一道驚雷貫穿全身。
「該不會……」聽到呢喃,丹亞難得勾出了笑,邪魅笑容為藍黑雙色的眸增添了一抹詭譎。
雪燕音量陡地上揚。
「丹亞!你該不會以為平次郎爺爺家的事是我做的吧?」見問話對象沒有反駁,一張俏臉怒的漲紅,稚氣女音不滿的大聲開口:「太過分了!我才沒有呢!」
「所以我道歉了,不是嗎?」
沒有多於反應,青年舉止優雅斟了酒,清淺笑聲令聽者也忍不住露出微笑……雖然雪燕只想讓那張臉再也笑不出來。
「別氣了,昨日不是說要喝酒嗎?現在要不要來一杯?」
以下顎指向置於角落的白玉琵琶,異色視線投以詢問。而聽出友人的賠罪方式,雪燕餘憤未消噘著唇,接過式神斟的清酒流入喉頭。
抱起琵琶,指間撥弄琴弦,音律隨著樂聲溢出,緩緩流入黎明的空氣之中。
「往日情 流落傷痛
昔日夢 輾轉成空
請問郎君 是否願再次凝視?
妾願身負荊 祈求若生命
請問郎君 是否願再度傾聽?
傾聽妾之聲 心願映真影……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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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推~
喜歡大人故事營造的氣氛^^
另外,中間音律的那一段,是使用中國五聲嗎?
那應該是宮、商、角、徵(ㄓˇ)、羽。
哎呀,立刻去改....... 2010-11-27 10:5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