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過孟婆湯，前塵忘光光。

領路的鬼差告訴我，最近世道亂，死的人太多，投胎還得排隊，讓我回墓裏安心等。

早知道就不要那麼快喝掉孟婆湯的。現在甚麼都不記得，長天長夜，回味一下往事的樂趣都沒有，無聊得緊。

不過……我到底為甚麼要喝得那麽心急？

我坐在墓碑上看太陽，從這邊的仙人掌叢上升起，又從那邊的仙人掌叢中落下。明明是個挺大的綠洲，卻沒活人住著，墳墓倒是有好些，不過看著有些年頭了，裏面也沒住著鬼，大約都排上了隊投胎去了吧。

不知道我以前是個甚麼人，也不知道為甚麼埋在這麼個鳥不生蛋的荒漠裏。荒蕪的景色好無聊，倒是不討厭。

有一天我多了個鄰居。那天一覺醒來，發現旁邊多了座新墳，一隻鬼站在新墳前，打量著我的墓碑。

自從看膩了黃沙太陽仙人掌，也膩了自己對自己説話，我就常常窩在墳墓裏睡覺，一睡睡上好久，也不知是幾天還是幾個月。反正時間對鬼沒有意義，投胎名額排到我時自然會有鬼差來叫醒我。所以倒不知道這位鄰居是甚麼時候、怎麼被埋到這裡來的。

我爬起來，對新鄰居打了個招呼。他向我點點頭，卻沒有出聲，看上去不愛説話。

這不要緊。總歸是個能動能玩能交流的存在，往後的日子我總不會像之前那麽無聊了。像我這麼愛玩的鬼，實在不適合單獨窩在這裡。

有事沒事我就會找他説話，他有時也會對我開口。他告訴我說他有兩個名字，可他的墓碑上只刻了其中一個。

“他們說我會更喜歡以這個名字埋骨此地。”他皺著眉說。

“你記得生前的事？”我很詫異。

“嗯。”他簡單地肯定著，卻又看了看我的墓碑。

“你沒喝孟婆湯？”我更加詫異。

“不想太早喝。”他想了想解釋說，“我上一次死的時候，就是孟婆湯喝得太快。後來被人救還陽，已經甚麼都不記得了。所以這次還是留到投胎前再喝好了。”

“其實也沒甚麼差別吧。”我隨手拽著他的頭髮編辮子玩，他沒有反對，“就把還陽當作投胎，從頭開始全新生活就是了。”

他還是皺著眉——其實我覺得他如果喝了孟婆湯大概就沒這麼多要皺眉的煩惱了——很苦惱地說：“新生兒是全新的空白人生，可我醒來之後，一群人跟我講我是誰、我做過些甚麼、我應該去做甚麼。我卻全不記得。”

這樣想想他確實是很可憐，像我這麼心軟的鬼，於是停止了對他頭髮的荼毒，拆開來理理順。

他又看了看我的墓碑，好像是下定決心而說出口：“比方説，你的名字他們告訴過我，好像對我很重要，但我完全不記得了。”

“不要緊。”我有些受不了他語氣中那層歉意，衝著他笑了笑，“反正我也甚麼都不記得了。不過你現在對我真的很重要，排到投胎名額之前，只有你能陪我玩。”

他好像還想說甚麼，張了張嘴，卻還是閉上了：“嗯。”

他確實是個很少話的鬼，有時候可能說對了話題，還會說説長句子，但大部分時間都只有隻言片語表示他聽到了。

可是有他在身邊，我覺得以前看膩的荒漠風景又變得新鮮了起來。有個鬼聽我説話也是好的，回應得再少也比以前對著仙人掌講話要好。

“今天的太陽好像比昨天要圓一點。”我對著沉到仙人掌叢上的夕陽目測，結論也算有個人聽。

“嗯。”

“這棵仙人掌比那棵要少二十三根刺。”數仙人掌刺可以打發掉整整一天的時間。

“嗯。”

“昨晚一共飛過去四十八顆流星……我應該沒看漏的吧？”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睡太多，現在我總不太愛睡覺了。

“嗯。”

“這次編了十條……下次要不要試試看再編細一點？二十條如何？”他的頭髮用來編麻花辮實在是很順手。

“……嗯。”

所以說，兩個人一起無聊，就等於雙倍的無聊。但還是比之前只有我一個鬼在發呆的時候要快活得多。

直到有一天鬼差來找到我，告訴我已經有一個名額排到我了。

我想了想，問他：“只有一個名額嗎？有沒有兩個在一起的名額？比如雙生子甚麼的……”

鬼差翻了翻手裏的簿子，搖了搖頭：“暫時沒有這樣的空餘名額。你都等這麼久了，有機會就趕快去投胎吧，還挑甚麼挑。”

“再等等好了。像我這麼有耐心的鬼，不在意多等幾天。”像我這麽體貼的鬼，還真有些不忍心丟下隔壁那隻鬼孤零零留下來，就好像他來之前我一個鬼那麼無聊，“就麻煩你有兩個在一起的名額時再來通知我們了。”

鬼差其實挺好的，答應了我，就先走了。於是這裡又只剩下我和鄰居兩個鬼大眼瞪小眼。

“我怕一個鬼去投胎會無聊。我們都這麼熟了，你不介意陪我一起吧？”我問他。

“好。”他還是言簡意賅。

過了好久之後我才想起來，他還沒喝過孟婆湯，投胎之前按規定還是要喝的，那他投胎之後也會忘了我這個鄰居。

不過我沒打算提醒他這一點。到時候再找孟婆要碗湯，我也重喝一次再去投胎好了。

反正投生在一起，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從頭開始熟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