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父親,寫他的人生故事,一點一滴地寫,轉眼,竟也寫了二年。在我的眼中,父親是非常偉大的人,不是偉大的那種偉大,而是平凡的那種偉大。
父親從年輕時,就靠打零工掙溫飽,開中橫、修蘇花、花蓮港擴港、造火力發電廠、建第一殯儀館、蓋建國補習班、築台中空軍機場…全省跑透透,哪裡有零工可打,父親的身影就在那裡。
有一次,我和父親經過國軍英雄館,父親笑說:「你看,這是我蓋的,我還住過這裡喔!」
父親所謂的蓋,指的是國軍英雄館起造時,他當過模板工;所謂的住,是那時連住的地方都沒有,當國軍英雄館蓋到第二層樓時,工頭就在二樓隔了幾個小房,讓包括我的父親和母親在內,沒有地方住的工人們棲身。
當時父親逐零工而居,身無恆產,所謂搬家,就是背著大草席、拎個大布包,裡面裝著鍋碗瓢盆,從一個工地搬到另一個工地。真是所謂的「捲鋪蓋走路」!
「其實,和乞丐也差不多啦!只不過,是有工作做的乞丐!」說到這裡,父親滿布皺紋的臉,綻開了笑容。
那時候父親最大的宏願,就希望有一天,可以從「零工」變成「長工」,再辛苦的苦工都不怕,就只怕工作有一天沒一天,賺不到錢養家。後來父親如願以償,應徵到碼頭工人的工作,當了一輩子的扛貨工,直到因罹胃癌才退休。父親常說,他覺得自己的人生不能說沒有缺憾,但整體上覺得圓滿。他肩膀上扛過的沙袋、土方、石塊、貨物,其實扛起的是一個家庭的生計,三個大學畢業的兒女。
雖然小時候片片段段聽父親提起過一些往事,但採訪前,我從沒意識與意會到父親的人生是如此豐富與深刻。
看著父親,體會很深,會覺得自己正在經歷的人生起落,和他相比,渺小得微不足道。
另一方面,看到現在社會浮動著一股怨懣的氛圍,不能說這些怨懣全是無理之憤,但總不免想到父親在風雨裡走過的人生,那麼辛苦,為什麼看不到怨懣?相反的,他眼角總帶著一種淡淡驕傲微喜,一種對辛苦甘之如飴的幸福心境。
也許,這正是處身物質文明時代的我們,都少了的一分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