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媒新視界-兩位大陸記者的眼淚
接連兩年,在中國的記者節,我看到兩位知名記者掉下了淚。
我記得去年劉曉波獲諾貝爾獎不久,我們請到一位知名調查記者來學校演講,講到劉曉波時,他泣不成聲,全場肅靜等待他十分鐘之久,男兒有淚不輕彈。他說,在中國做記者,受到是雙重屈辱,不但國家權力不能違抗,廣告廠商他們也不能批評,縱使貴為資深記者,他也不能豁免,有次他寫稿得罪了某位廠商,上面領導不但要他親自去向廠商道歉,還得寫一篇更正稿。「劉曉波得獎,我們委屈稍稍得到補償,這是一種欣喜的哭,釋懷的哭。」他說。
男兒彈淚為那樁
這位記者並且說,在挪威宣布劉曉波得獎時,中國不知有多少知識分子,多少新聞記者,多少文人,和他自己本人,都不禁痛哭失聲,他正在乘車,趕往某地,禁不住激動情緒,特別下車,在一個偏僻地方坐了一小時,盡情地哭,情緒穩定下來,才重新上路。
這次演講不久後,我在《中國時報》看到中國著名異議分子余杰一篇文章,證實這位記者所言不虛。當時余杰在洛杉磯南加州大學一所酒店的房間內,徹夜不眠,等待著諾貝爾和平獎揭曉的消息。當消息傳來,余杰在黑暗的房間裡跪地祈禱,他初時失聲痛哭,後又汨汨流淚幾個小時。他形容猶如身體中的一顆子彈被取出來,無比疼痛卻又無比舒暢。
最近的一次,也是我們學校為慶祝記者節,請《南方都市報》調查記者紀許光來演講,紀許光最近報導洛陽性奴案,喧喧騰騰。沒想到我也看到他流淚了。紀許光的淚,同樣令人心痛,甚至心疼。才從業10年的他,已經身心俱疲,要退休。在歐美國家,甚至台灣,資深記者難能可貴,有做3、40年的,最近91歲過世的安迪盧尼更是瑰寶,過世前兩周還在做新聞節目。
30出頭的紀許光卻說:「我累了」。10年其實是邁向成熟的新聞資歷,是黃金時期,紀許光卻要退休了。但是聽聽他做記者的遭遇,就了解他為什麼要退休。他剛出道,初生之犢不怕虎,聞知汕頭有假鈔,就急急趕往調查,沒想到被人追趕砍殺,至今頭上髮間,手臂,戴著佛珠的手腕,仍見刀疤。這次採訪洛陽性奴案期堅,遭到不明身分人士圍堵。並指責其「侵犯國家機密」。紀許光通過微博發布求救信息,自己正被調查,恐被帶走,才免於危險。
他不是特例,任何中國調查記者都有過類似遭遇,他們還得承受網路正義(藉攻擊記者個人隱私來攻擊他們的作品),同行相忌,隨時因上面壓力叫停文章,還有更嚴重的,如採訪地溝油的電視記者無緣無故被砍致死。被當局判定是誤殺,與採訪地溝油無關。
我也了解,中國仍處於非常時期,難改對新聞大環境管制,任何國家言論自由不是一蹴可就,往往要花上百年。但是小環境可以改,例如報社對記者的支持,司法機關仔細調查記者死亡,對威脅記者人身安全的人予以公正審判。
單打獨鬥壓力大
國外也有很多公益團體致力保障記者安全,例如國際新聞記者保護組織www.newssafety.org有提供訓練記者安全的課程,警示世界危險區域,例如前陣子警告去利比亞採訪的記者要有什麼準備,在戰場上如何保護自己。首頁上登載著今年犧牲的記者人數,時時更新,大大的紅字「105」,警示著今年已有105位記者殉職,年輕的生命猝爾消失。
美國的調查記者早在1975年成立「調查記者與編輯組織」,不但保護調查記者,更提供多種資源,訓練,數據給調查記者。紀許光等人給我的感覺,是他們都在單打獨鬥。英雄式的凱旋歸來,或是如挖出水門案的兩位美國記者,名利雙收至今30餘年,都與他們無緣。紀許光自己承認,因為工作高壓力和種種逆境,他得了嚴重焦慮症,發病時強烈眩暈和窒息感,覺得已經瀕臨死亡。他到哪裡採訪,都輕車簡從,唯一的箱子是裝滿他的中藥。
甚至他在雲南,盈江震區採訪,地震後設備受損,沒旅館可住,紀許光就租了個小平房,沒有煎藥的砂鍋,就從縣城中醫院借來一個電飯煲煎藥,一面煎藥,一面寫稿。周圍人才了解,記者是這樣做的。
報社能否給記者多些支持,例如國外多家媒體會給資深人員充電假,讓他們讀書、寫書,甚至重回校園修課。也給記者應有的尊嚴,他們寫的稿有得罪廠商,請業務人員去陪不是,不要勞動記者。
我在天下雜誌任職多年,有一次我們決定做一個「誰來監管金融怪獸」專輯,由我執筆。深入調查家族企業壟斷台灣金控業,金控業已淪為世家的錢庫情況。這幾家金控公司都是我們的大廣告客戶,雜誌出來後,他們都以抽廣告抗議。我們業務人員去解釋,這是為了整體金融業健全發展而寫,我們也做了他們抽廣告的準備,用別的廣告代替,業務並沒有受損。我稿子交後,就不過問此事,不會有要我出面道歉事宜。
悲壯的新聞職場
甚至媒體也應該對準記者有應有的尊重。我很驚訝這裡媒體對待年輕人的態度。甚至是全國知名的大媒體,任用大學畢業生做實習記者,動輒半年到一年,沒有薪水,也不簽約,不告訴你到底有沒有錄用,只做免費員工。
這些媒體的做為,在台灣早就有很多公益團體大舉韃伐,競爭媒體相繼跟進,政府來調查是否有剝削勞工之嫌。媒體本應該身為社會模範,對社會有啟發作用,怎可任由市場規則,叢林法則運作呢?
這兩年,我聽了很多大陸新聞人演講,一句句名言都在我心中徘徊不去。
「悲壯的新聞職場,堅持才是破局之道」,「有可以不說的真話,但是絕不說假話」,「真相是新聞的核心,真話是新聞人的良心」,
「同樣是局促的舞台,每個人卻有不同的空間和高度,舞台沒有邊界,記者不應什麼都埋怨體制」。
句句排比對稱,至極樸實也至極華麗,一字一句都是他們用生命,用血淚凝聚出來,我們在欣賞,欽佩,閱讀他們時,是否也能助其一臂之力?讓他們走得更遠,更堅實,更快樂。
(作者為汕頭大學傳播學院教授、海西研究中心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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