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4-22 15:04:20于善祿

神話是眾人的夢想,夢想是個人的神話

神話是眾人的夢想,夢想是個人的神話
──記《航向愛琴海》

西元前六世紀的古希臘哲學有所謂的密利圖斯學派(Milesian School,成員多半來自當時的商業城市Miletus),專門探討自然世界的本質,其中有位學者安那克齊曼德(Anaximander)認為宇宙的萬事萬物,都可以化約為氣(air)、火(fire)、土(earth)、水(water);過沒多久,有另外一位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斯(Heraclitus)提出恆動不居的宇宙才是真實的。
為什麼要先提到這兩種古希臘哲學思想呢?《航向愛琴海》這齣戲,原來的英文劇名是Metamorphoses,由美國西北大學表演學系教授瑪麗‧齊瑪曼(Mary Zimmerman)編導,去年(2002)曾經獲得美國百老匯東尼獎最佳導演獎。Metamorphosis這個字,原意指的是「由於魔力或自然力作用而產生的變形」(請注意,並非「變質」),古羅馬奧古斯都時代詩人奧維德(Ovid)及二十世紀奧地利小說家卡夫卡(Franz Kafka)都曾以此為題,創作出傳誦多時的詩作或小說,都叫做《變形記》,齊瑪曼的劇場作品尤其受到奧維德詩作的影響甚深。
奧維德的《變形記》集結了至少兩百五十個左右的希臘羅馬神話,根據他自己的說法,他所要寫的是「一首綿延不斷的史詩」,而非「一部神話集」,作為讀者,我們幾乎找不到整部作品的主角是誰,我們頂多發現奧維德的書寫策略與敘事技巧:所有的故事都和變形有關、大致按照時間順序的故事編排(從宇宙誕生、大洪水,一直到奧古斯都即位,有神話,也有史實)、變形連結法(包括同一角色不同經歷、故事中還有故事、角色的親友所衍生的故事、在場人物談論不在場人物以介紹其出場)。對於這樣子的作品,較為理想的閱讀方式是注意其中主題的變化;有趣的是,不同的讀者可能會發現不同的主題,同樣的讀者也會因為時空的改變而可能發現不同的主題,歷經千百年的時光流逝,更讓人覺得其作品歷久彌新。
我們再回頭看看那四種構成宇宙本質的事物:氣、火、土、水,說到底,幾乎都是沒有固定形狀的,隨時隨地可能受到外力而改變其形狀的。到這裡,我們基本上可以說奧維德的《變形記》頗受到前述兩種古希臘哲學思想的影響;最妙的是,奧維德另外還著有《愛的藝術》(The Art of Love),專講如何挑誘女人,如此聳動的作品可能是造成他在西元八年被放逐的原因之一;對於齊瑪曼而言,她聰明地挪用了奧維德在《變形記》中的書寫策略、敘事技巧,選定愛情主題為這齣戲的基調,衍生出親情和友情、失落與意氣風發等變形主題,並讓這一切的戲劇故事發生在舞台上的大水池裡裡外外,使每一段故事的開展都和水脫離不了關係。想想,也對──用「氣」來設計舞台,觀眾可能不容易察覺到「氣」的存在;用「火」,太危險;用「土」,又容易髒。
基於戲劇演出的某些實際考量,齊瑪曼選擇了八個故事做為這齣戲的主體,包括Midas、Alcyon和Ceyx、Erysichthon、Orpheus和Eurydice、Pomona和Myrrha、Phaelon、Cupid和Psyche、Baucis和Philemon,我想你應該可以在節目單或前台找到這幾個故事的梗概,再不然看完戲你也就明瞭了,所以我在這裡便不著墨。倒是比較想提醒你看這齣戲的幾個門道──
首先,為了拉近戲與觀眾的距離,以及減低對於希臘羅馬神話的陌生感,我們將戲的名字從原來的《變形記》改為《航向愛琴海》(取自水的意像,以及愛琴╱愛情的諧音)。其實你不用太擔心戲裡頭的角色名字與關係,會把你搞得像你在看希臘羅馬神話那樣,單是弄清楚人物關係就花掉大半天的時間,甚至還是一頭霧水;在這裡完全不會,整齣戲已經提煉到某一種很純淨的程度:人性、愛情、永恆、生命。
其次,請留意一下說故事的方法。除了原來劇本台詞的編排設計,導演也加入了許多劇場性的敘事技法,至少有以下數種:純粹由角色敘述、一邊敘述一邊演出故事、輪流每人講幾句話、同一個句子再重複幾次、我們最熟悉的角色正常對話、角色獨白或詠嘆、祈求、告知、讚賞、心理醫師和妄想症病人的精神分析式對話等等,甚至連踢踏舞都在傳遞某些訊息喔!我想,你應該還會發現更多其他的方式。
再來,就是那一大池子的水,所幻化成的諸多意像。表面上來看,它一會兒是游泳池,一會兒是海洋,有時也變成地府,甚至是可以讓人變年輕的駐顏水,當然也可以是雨後的積水等等。深層來看,這幾個故事的發生與開展多半都與水有關,演出的區位也常常會涉水而過或置身水中,除了欲望的象徵(情慾、夢想、貪念、食慾、權力等)之外,偶爾也代表時光的流逝、靈魂的漂蕩、生死之間、半夢半醒、憂喜參半等,意象之繁複,超乎你的想像。如果你用赫拉克利特斯的恆動不居觀點來欣賞這齣戲,會發現驚奇處處,演員在扮演、角色在活、演員與角色之間在轉換,他們的所感、所思、所言、所行,無時無刻都在流動當中,瞬息萬變,一念萬年。看過班尼頓的電視廣告嗎?透過電腦合成技術,鏡頭裡的人可以慢慢地改變成另一個人,再變成另一個人,再變成……大概就是那個樣子。
還有,不要忽略了戲裡頭的台詞或道具常常會夾帶著花草樹木,這是有濃厚象徵意味的。英國著名的人類學家弗雷澤(Sir James George Frazer)在一九二二年寫了一本經典著作、共六十九章的《金枝──魔力與宗教之研究》(The Golden Bough: A Study in Magic and Religion),在眾多的儀式與信仰、迷信與禁忌之間平行比較研究,指出在與植物有關的神話原型裡頭,都要經過「生長→死亡→再生」的過程,藉以透露出生生不息的訊息。我們在看完整齣戲的時候,也會赫然發現戲結尾時的那對老夫妻的死,只不過是肉身的死亡,變形之後的生命才正要開展呢!我們並不會感到憂傷或哀愁,反倒會覺得另一段嶄新的生命,何其美好!
嗯,如果你很想用自己最熟悉的知識判準系統來觀賞這齣戲,亦悉聽尊便,因為你可以在心理醫師與妄想症病人對話的那一段戲,自己在心裡進行一場精神分析味十足的檢證剖析;你也可以戴上你的女性主義眼鏡,仔細地審察這些愛情故事所透露或夾藏的大大小小的性別不公(在這句話,我便已經夾帶了一個「公」字);你也可以將預先做好的表格,以故事順序為縱座標,以人物出場、主題轉變、象徵寓意等欄目為橫座標,一一地將整齣戲大卸八塊(八個故事嘛!你確定嗎?),就像李維史陀在解剖伊底帕斯神話一樣,找尋可能的對位關係;你更可以質問在全球化議題討論地這麼熾熱的當下,北藝大戲劇系的學院派還在重製百老匯的得獎作品,會不會深陷在後殖民的泥淖當中;你還可以從更多其它的角度來解構這齣戲,只要你認為這麼做,會比單單純純地看戲要來得舒服的話。
最後,別忘了抬頭看看那時而出現在天幕的幾位神明,注意到了嗎?他們常常是抽著煙,或手上刁著煙,看著底下這一個接一個的故事與坐在觀眾席中的你我,時時表露出批評的、訕笑的、嘲諷的、斥罵的神情,神明真的在眷顧著人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