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黨劇團《父親母親》
時間:2024年8月6日,周五19: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藍盒子
說實話,這個作品在短短幾年內,能夠三度重演,而且叫好口碑與日俱增(但據主創者邱安忱所言,這戲自首演檔開演至今,竟然從未滿座過?),六位精彩的演員卡司陣容也維持不變,可以看得出來其彼此之間的默契越來越好,這對於戲的精純度來說,也至關重要,戲也越來越好看。
這齣戲由於不設暗場,主述者(吳世偉飾)幾乎沒有下場,整齣戲的故事就隨著他的身世追尋、訪舊尋根,不斷地流轉於台灣島內南北之間;舞台為一小高台,三面環坐觀眾(之前的兩度巡演,都是四面觀眾),小高台以橫倒的小書櫃並排圍攏,只留四角缺口,絕大部分的戲,都發生在這圍攏的小高台之內,人在囗中,「囚」在主述者的身世之謎之中,但並非毫無線索,那四個缺口,就代表著仍有出路,在微弱的幾通電話與幾個相關人士的單線連結接力之下,主述者帶著兒子阿凱(徐浩忠飾)終於找到了父親王三祿(林子恆飾),只是這位穿著女裝的父親,令主述者很困惑、羞惱、尷尬、丟臉,對他花了這麼大心力尋父,以及背負著幾十年的身世之謎,最終的解答竟是如此,心裡十分地過不了檻。
然而,在阿凱的引導之下,王三祿娓娓道盡他這一路走來,在性別身分認同困惑與呂蒼一(韋以丞飾)之間的真情摯愛,以及兩人在政治肅殺與民風保守的年代裡,為了自己的理想與真實自我主體性的堅持到底,所付出的一切心力,甚至是寶貴的生命,最終王三祿為了要延續呂蒼一終生執著的布袋戲夢,還以「安樂園」為名開設同志酒吧(應該看得出來,這是主創者對白先勇《孽子》中眾「鳥」群集的「安樂窩」致敬)。
全劇共有六位演員(韋以丞、林子恆、吳世偉、徐浩忠、邱安忱、古辛),不過在主述者的敘述與劇場敘事的故事流轉之中,幾乎每位演員都分飾多角,非常劇場主義式的說故事劇場(storytelling theatre),在述說與扮演之間,在現在與過去之間,在性別與身分之間,在演員與角色之間,呈現出相當多層次的敘述劇場。這幾乎也暗喻了解嚴之後,重新追尋、發現台灣歷史,是多麼地不容易,原來主體性的歷史是被那麼多的政治、道德、種族、意識形態所壓制,被擠壓得扭曲變形,隱晦難言,無法自由地表述與顯身;原來要花費這麼大的心力,才能夠一點一滴地拼湊出自身的歷史。
雖然沒有中場休息,但可以看得出來,上半場主述者尋父的某種歷史性回歸,藉由台灣民間布袋戲史來做為串接與譬喻,人生如偶,操之於人(只可惜這樣的譬喻,卻直接從呂蒼一的口中說出點破,少了觀眾自我體會了悟的詩意與深意);下半場則由王三祿主述,扮為女裝的父親,述說著某種「他/她」(或是阿凱所稱之為的「阿公嬤」)的歷史,某種祖先(閩南地區以公嬤稱祖先)源遠流長的歷史,某種雌雄同體的歷史,某種陰性書寫,對於「正統」、「既定」、「官方」歷史話語的逆寫。
從主述者的敘述與追尋來看,故事至少從他的祖輩開始,即他的父親(他原本以為的呂蒼一),以及呂蒼一兒時玩伴坤輝(林子恆飾),以及坤輝的布袋戲師父親(邱安忱飾);或者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也差不多,在下半場,主述者問家族長輩關於父親的事情,小叔(韋以丞飾)的陳述當中,亦曾提及呂蒼一的父母。綜合以上,推算起來,故事始於清領、日治接替之交,續經日治、皇民化時期、國府撤台初期/二二八事件、反共抗俄時期/白色恐怖時期、解嚴、挺同/反同公投等階段或事件,而這樣的政治紀年,同時也牽動著台灣布袋戲的發展史,如皇民化政策下的「陰奉陽違」「加演」,把風按鈴提醒演戲師隨機變換日曲或漢戲,或者是反共抗俄政策下的滿口「反攻大陸國土,解救大陸同胞」教條台詞。
其中,有一段金光布袋戲時期的再現,戲偶加大,可惜「吐劍光」與「風火輪」的道具橋段,效果不彰,可能年輕觀眾並不熟悉金光布袋戲的表現語彙,也可能是今次演出的金光炫目效果不夠,當晚的觀眾對於這一段演出(相較於前面的熱鬧演出),並沒有甚麼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