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26 01:16:28于善祿

記憶中的閱讀場景

1.

在我的記憶中,人生最早的閱讀場景,應該在學齡前,但確切是哪一年、幾歲,已經不是太清楚了。

 

只記得當時母親為了家計,有一段時期為人幫傭、打掃房室,年幼、尚未入學的我便會跟著母親,當她忙於打掃之時,我就自己一個人在偌大的客廳裡兜轉,或者是跑到屋外巷弄和隔鄰的小孩玩耍。

 

有時會在客廳茶几下的書報堆中,翻到一、兩本薄薄的「尪仔冊」(漫畫書),記得有葉宏甲的諸葛四郎、劉興欽的大嬸婆、王澤的老夫子,當然還有藤子不二雄的機器貓小叮噹,另外還有些不記得了。

 

至於很多字的報紙,雖然還讀不太懂,或者就是還沒有閱讀天下事的興趣,但有時會翻看副刊插畫或漫畫,應該有看過一些武俠連載小說的插圖,近日剛讀完邱健恩的神書大作《漫筆金心:金庸小說漫畫大系》(臺北市:遠流,2019),勾起幾許當年的記憶,頓時神往魂遊。

 

基本上,我的人生閱讀史,算是從讀圖開始,有時人物的對白文字看不懂,我就跳過去,直接看圖,倒也能夠心領神會。

 

2.

大概小學三年級左右,我就開始鑽、泡漫畫出租店。

 

記憶中,那家漫畫出租店是和刻印、打鎖的,同分租一個騎樓的店面,在該店面的隔壁左近,還有西藥房、中醫診所、機車修車行、地方宮廟、家電行、蜜餞專賣店、土地銀行等。

 

出租店會將比較新或較受歡迎的漫畫,放在一進門的櫃台平台上,而老闆或老闆娘就坐在櫃台後面;挑好漫畫,給租金(已經忘了是怎麼計價了),就可以抱著漫畫,去到店裡找座位看,說是座位,其實是用不要的廢紙堆或舊漫畫,堆幾堆約莫二十公分的堆垛,上面再放一條長木板,然後租客就是一屁股蹲坐在上面了,開始練功。

 

當時我喜歡看的漫畫類型題材,有運動、料理、武俠、機器人、戰爭、歷史、校園、格鬥、科幻、冒險等,差不多一個月會去個兩、三次,每次差不多兩、三個鐘頭,偶爾會被母親尋到店裡揪喚回家,並數落我幾句。

 

漫畫看的量多而雜,記得的有《好小子》、《天才小釣手》、《怪醫秦博士》、《機器貓小叮噹》、《超人小叮噹》、《老夫子》、《烏龍院》、《如來神掌》、《醉拳》、《龍虎鬥》、《中華英雄》、《北斗神拳》、《七龍珠》、《三眼神童》、《原子小金剛》、《足球小將翼》、《亂馬1/2》等,日本漫畫佔大多數,香港漫畫居次(主要是黃玉郎),店裡的台灣漫畫則不多。

 

我看漫畫大概看到高二左右,就不太看了,主要是要準備考大學了,最後看完的整套漫畫,應該就是《城市獵人》和《灌籃高手》了。我的漫畫少兒與青春時代,便告一個段落了。

 

3

在就讀小學前,有一本印象很深刻的《漫畫大王週刊》發行了,我記得每次都是哥哥、姊姊集資(或輪流出資),然後叫我去文具店買回來,三個人輪著看。那間文具店叫做「勝美」,幾年後自己會用零用錢,去這裡買黃玉郎的漫畫;如今這家文具店還在,算是在地老店了,不過google map上的網評意見,好像都不太好。文具店所在的東園街,以及附近的復興戲院、大勝戲院夜市商圈(我家方圓一公里之內,除了復興、大勝之外,尚有東園、萬華、大觀、愛國等四家電影院;再稍微走遠一些,就是西門町電影街區了),算是小時候距離我家最近的地方型鬧區,也是我兒時活動的主要區域之一。

 

關於《漫畫大王週刊》(https://sunnyface.pixnet.net/blog/post/16386896,感謝這位網友分享),我還記得的一些內容,大概有少女芭蕾鬥爭(芭雷舞界的宮鬥)、超人力霸王(鹹蛋超人的前身)、牛家班、孫悟空、小泰山、恐龍等,琳琅滿目,挺豐富的。因為都是台灣人按照日本漫畫原著描繪的,所以筆觸都較為拙劣,但小時候哪分辨得了這麼多,有得看,就很開心了。

 

但最吸引我的是每一期所附的紙勞作,每次都有不同的主題或造型,且善用了平面、立體、彈力、旋轉、摺疊、插榫、剪黏、拼貼等做法,來完成作品,每次都要花一些時間組裝,對於幼年的我而言,有漫畫得看,又有東西可玩,在那還沒有電動玩具及掌上型遊戲機之前的年代,已經心滿意足了,而且總是期待下一期週刊及紙勞作的發售。

 

後來到了小學五、六年級,有一套「動動腦聲光科學組合玩具」(https://www.mobile01.com/topicdetail.php?f=181&t=258686,感謝這位網友分享),我忘了是不是用我的壓歲錢去買的,還是誰買了給我的,總之我是玩得不亦樂乎,也是要跟著說明書自己動手做,組成了好多種有趣的聲光玩具,也從中認識了基本簡單的電學,後來國中的物理課,教到電學相關的進度時,我的腦海裡幾乎全部連結到「動動腦」。這套玩具真的是太棒了,相當具有寓教於樂的啟發效果。

 

至於後來的《少年快報》,以及同時期許多類似開本、厚度、版型等的漫畫週刊,走向授權化、專業化、產業化、市場化,我就沒再follow了,應該是又長大了幾歲,喜歡的東西也不一樣了,還是就是升學主義與考試壓力,很快抹殺了我個人的漫畫閱讀史。

 

4

我記得在知道王冕畫荷花的故事之前,姊姊就買了一本《儒林外史》給我,以前在重慶南路的騎樓,有許多小書攤都擺售這類章回小說、俠義小說、演義、菜根譚、三言二拍、施公案、狄公案、四大古典名著、金瓶梅、封神榜之類的中國古典文學,精裝,一本一百,姊姊買的就是這一種,也因為這樣,我才知道重慶南路書店街的名號,也才會開始自己去逛重慶南路,當時才小學五、六年級左右,一直持續到研究所,差不多是八零年代初期到九零年代末期。

 

印象中我逛的多半是綜合書店,像是天龍圖書、三民書局、建宏書局等,記得當時還有一間全台首家書的百貨公司,好像有七層樓,還有電梯;此外,像是正中、東方、世界、商務,我也會去晃。

 

當時比較吸引我的書類,除了前述的中國古典文學之外,歷史類、軍事類、奇聞軼事、寰宇搜奇、圖鑑、地圖、年表、美術類、設計類、攝影集等,都是我常翻閱的類別,感覺上還是圖表、照片多一些的,才會比較吸引我,畢竟當時年紀還小,認識的字還有限。我倒是沒遇過甚麼老闆會趕在店裡面只看書不買書的人,我頂多是把一本書,拆成幾次閱讀,甚至是這次這家書店讀幾頁,下次再到另外一家書店往下讀;也不見得要把書從頭到尾讀完,主要就是讀自己有興趣的部分。總之,興之所至,翻到哪裡,讀到哪裡,讀到甚麼,就算甚麼,我這人雜學亂讀的習慣,確定是從小就開始,至今未改。

 

書店街漸漸沒落之後,近年偶爾到重慶南路,大概就是去莎妹劇團的排練場看演出或排練,再有就是去逛逛三民,懷舊一下。

 

5

姊姊念北士商時,我正值小學五、六年級。

 

她在學校有一門課叫「打字」,除了打字初階及進階的實作教科書之外,打字機也是必備的,拿起來也挺重的,所以她並不是帶來帶去上課的,而是放在家裡頭(學校應該是有打字課專用的教室及設備)。

 

我也忘了是哪時候開始,在家裏頭發現了這台打字機,小心翼翼地將機殼打開,發現密密麻麻的打字鍵及字元字模,原本只敢輕輕按著那些字鍵,不敢太用力,因為不知道怎麼把打字紙夾放到滾筒,怕字模直接壓到滾筒的話,可能會破壞了字模或是滾筒。

 

後來在姊姊的書架上,發現了打字練習初階教科書,我將其打開,一頁一頁地翻閱、對照,就像在看家電使用說明書一樣,把打字機的每個零件、部位、功能慢慢地搞清楚了,就開始試著將打字紙夾進滾筒,調到合適的位置,然後跟著打字練習教本的進度,一課一課地開始練,從aaaaa開始,練左手小指,然後是sssss,練左手無名指,依此類推,ddddd(左手中指),fffff(左手食指),jjjjj(右手食指),kkkkk(右手中指),lllll(右手無名指),;;;;;(右手小指)……等;然後換按鍵的行位,zzzzzxxxxxcccccvvvvvmmmmm,,,,,…../////……;一鍵一鍵,左手右手,一行一行,符號鍵,空白鍵,大小寫……,如此一課一課地跟著練習。由於按鍵位置及間隔,是為成人設計的,當時的我,一開始手指與按鍵的對應並不是那麼順暢,再加上要以按鍵確實帶動字模敲到滾筒上的打字紙,力道也是要練習、拿捏,絕對不像現在的電腦鍵盤與螢幕文字之間的關係那麼容易。

 

漸漸地,除了裝紙、換紙、打字、換行、大小寫變換(要用力按一個鍵,使整組鍵盤高起來,以便讓字模的大寫字母可以對到打字紙,這肯定也是沒有用過打字機的人所無法想像的)、換色帶……之外,我不僅摸熟了所有字鍵的位置,也開始練習打整段、整頁、整篇,每一個練習進度都有不同的重點,有的是指法,有的是標點符號,到最後甚至是用不同的字母來排出圖案。總之,我就是一課一課地練,到最後我的打字速度,已經完全不輸姊姊,好像連她的同學姊妹淘都知道我打字很快(至於她的打字課老師知不知道,我就不清楚了);同時也可以將稿 子放在左手邊,眼睛直盯稿子,無須看著手指及指位,而飛快地打字。

 

最有趣的是,我是到了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才有系統地學習英文字母的,包括印刷體及書寫體的大小寫。所以我在小學五、六年級,自學學會打字時,我根本不太認識那些英文字母,更遑論通篇英文文章,完全是圖像識別。後來想想,我應該是把打字機當成玩具(現在維基百科,已經將其歸為「過時技術」),而非某門課,完全不為考試或檢定之類的。

 

玩中學,不知不覺中,練就了一手堪用一輩子的技藝。

 

6

除了張貼在小學教室後面壁報版上的《國語日報》,或者是包早餐、包便當的報紙,或者是公園或街頭偶爾會有的報紙布告欄之外,我開始認真地買、看、剪的第一份報紙應該是《民生報》,在當時它是國內第一份標榜聚焦報導民生、體育、影劇、藝文、消費等軟性資訊的日報,對於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我而言,這樣的資訊內容較易理解與吸收。

 

更準確地說,我其實是為了保留一份電視節目內容資訊,而開始讀《民生報》的。我記得當時中視每周四晚上六點至六點半,會定期播出一個兒童節目,叫做《兒童天地》,內容包羅萬象,從兒童的視角與理解能力出發,介紹許多生物、科學等有趣、有用的知識;重點是,隔天或隔兩天之後,《民生報》會有半個版面將當周播出的內容刊登出來,重新經過整理,圖文並茂,我就是為了收集這些資料而買、讀、剪《民生報》的,至於其他的民生、體育、影劇、藝文、消費等版面新聞,則是附帶一看的,有時也只是翻翻瀏覽一下而已。

 

小時候的我,似乎是對博物、科學、自然等知識,較為感興趣的,甚至視台視影集《百戰天龍》裡的馬蓋先為偶像;但到了國中以後,數學及理科成績卻一直不怎麼樣,甚至原本有機會讀台北工專的,卻因故錯過了,之後的人生也就一路走到現在,表面上主要是以文史哲藝為本業,但事實上,對於博物、科學、自然、等卻從未忘情。

 

關於報紙,我還有一個深刻的印象。國、高中的讀書生活,與大多數同代人無異,在上課、考試、演算、背誦的無間循環之中,度過了六年春秋。

 

中學時代的我,每天差不多五點就起床了,很快盥洗完之後,就拿著文科課本,到屋外就著還亮著的巷弄路燈底下區域,來回走動、背誦(主要是因為怕吵到還在熟睡中的家人),都說早晨的記憶較好,當時我身體力行了幾年,的確如此。

 

不過我其實還有另外一個目的,有次我發現隔壁鄰居家有訂《中國時報》,送報生差不多六點左右會來送報,就插放在鄰居家的鐵窗花條上,這時我也晨背得差不多,就把那份《中國時報》拿來翻閱翻閱,當時尚未解除報禁,所以報紙張數也不多,包含副刊、社論讀得較仔細的話,差不多半個鐘頭以內可以瀏覽完畢,然後再摺好、放回原位。高二那年暑假解嚴,《中國時報》和《聯合報》張數都變多了,紛紛增加了〈開卷周報〉及〈讀書人周報〉,我為了仔細閱讀,也會在周末特地購買這兩份報紙;這兩份閱讀與出版的報紙專刊,我大概持續讀到婚後幾年。

 

7

我真正認識的第一位歷史學家的名字是湯恩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我是在東園街復興戲院附近的一家書店中(我已經忘了該書店的名稱,該址現為全家便利商店鑫吉利店),發現他所寫的代表著作《歷史的研究》(台北:好時年,1985),書分上下冊,副標題是「人類歷史整體性的觀察」,我當時國二期末考剛結束(書的扉頁還標記著我的購書日期:1985628日),暑假即將開始,應該是為了讓自己稍微放鬆一下,到復興戲院看看電影,然後順便逛逛書店,結果就讓我遇到了湯恩比的這本書(原著共有十二鉅冊,所以好時年出版的當然是節譯本)。

 

當時已經透過歷史課程的學習,瞭解了些許中國與西洋歷史的皮毛,但絕對還沒有史觀、史論、文明模式、比較文化史等歷史學的認知,在書店中就翻閱起來的我,面對書中豐富的圖表、照片、地圖等,霎時大開眼界,打破國別史、王朝興替史的界線,改以文明圈為主體,重新看待人類的總體歷史。(完全走在杭廷頓的「文明衝突論」之前)這對中學時代的我,完全大開歷史的眼界,也種下我至今熱愛歷史的第一因。

 

8

有一個閱讀場景,是我曾經常常跟人分享的。

 

國中開始有「地理」科目,而我也已經早在進國中之前,就已經開始會去逛重慶南路書店街。我記得在學完中國的行政地理與區域劃分之後,不論是對照課本中的地圖,或者是參考書上的地圖,總覺得那些地圖的比例尺不夠細緻,許多課文中提到的縣治、地名,不見得能夠在地圖上找得到。

 

好巧不巧,有次我在逛重慶南路的某家書店時(已經忘了是哪一家),發現內政部編定的中華民國行政區劃地圖集,裏頭主要以地區來劃分(如東北、華北、華中、華南、西北、西南、新疆、蒙古、西藏等),多以「跨頁」、「一圖」來展現,而且重點是,它把省底下的縣治標示得更為清楚。當場我便將該地圖集買下。

 

在後來的地理學習與自修過程中,我有更多的機會使用該地圖集,甚至用比例尺去計算地點與地點之間的距離,去想像途經各地不同的山川風景。在那個還沒有google map的年代,總是希望在已經畫定、固著的地圖集中,再多看到一些甚麼。

 

在地理課本「行政區」那一課的課文正文中提到,中華民國有三十五個行省、十四個直轄市、兩個地方、一個特別行政區,而在某一條注釋中提及,有2045個縣(應該是包括了蒙古地方的盟旗),但是這完全無法在課本或參考書的地圖中看得出來、獲得證明,頂多只能看到比較重要的縣治,其餘有更多都看不到了。

 

我就在想,會不會我買的那本地圖集,可能可以部份解決這個問題與缺憾?於是我利用幾次周末的時間,好整以暇,正襟危坐,準備了一本筆記本、一把三十公分的塑膠直尺、一枝筆,然後開始我的紙上普查:

 

把地圖集攤開,跨頁,左手水平拿著尺,壓著地圖,從最上方開始,慢慢地往下方平壓移動,只要是尺緣有壓到的縣治,我就仔細地一一將其縣名謄寫到筆記本中,一省一省,分省別類。最後,當我完成此一大工程之後,我發現,真‧的‧是‧2045個縣,我好開心!儼然是一道複雜、繁瑣的幾何證明題,最終得證!

 

對,我的中、小學時期,的確常常會自己發明或找到一些奇特、怪有趣的遊戲,在旁人看來,肯定是浪費時間、青春、生命的傻瓜行徑。也許吧!但我並不是富裕之家出身的小孩,能夠在低度物質享受的情況之下,找尋自己認為有趣或有意義的閱讀遊戲,沒有因為青春反叛、結識損友、行差踏錯,我要為自己及家人感到萬幸,畢竟我中、小學時期所居住的環境,以及周遭的人際往來,要變壞,是很容易的,但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