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憂喜鬧中溶蝕的記憶拼圖——評故事工廠《小兒子》
【按:本文首登於ARTalks,http://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ysl/2019011001】
時間:2018年12月23日,週日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
翻閱手邊由駱以軍所書寫的《小兒子》及《小兒子2:願我們的歡樂長留》,很輕易就可以感受到書中充滿了嬉鬧、詼諧、耍寶、白目、無厘頭的文字口氣,那是駱以軍與小兒子之間的互動,經常呈現出某種「父不父,子不子」的關係模式,卻也平添旁觀閱讀的許多樂趣;除了這對活寶父子之外,不搶戲卻存在感十足的大兒子、駱太太、駱媽媽、已逝的駱爸爸、幾隻狗、若干親友等,形成這個家庭敘事的架構網絡。有時亦可閱讀到駱以軍身為人子、人夫、人父的自省獨白,感懷人世與生命的偶然;讀其書如見其人,肥胖外表與細膩文字總是帶來高度的違和感,羞赧性格與「落彩」父親的形象倒是相映成趣。原著的書寫基調其實是逗趣的,再嚴肅的主題落到這對活寶父子手中,或是這個人狗一窩的家庭,幾乎都會被偏離或四兩破千斤,進入搞笑與耍痞的模式。
「故事工廠」成團五年來的第七號作品,選擇改編駱以軍的《小兒子》,保留與萃取了若干原書中的耍寶嬉鬧父子互動與家庭故事,同時結合了近年台灣現實社會方興未艾的老人失智與長期照護等議題,也融入了編導黃致凱近年照顧老父病痛與進出醫院的經驗,和他身為新手爸爸的切身感受,觸及父子關係微妙的變化與家庭成員之間的互動,形成了該劇英文劇名所謂的「漫長的告别」(The Long Goodbye),為了對抗逐漸失去的記憶,劇中的暢銷小說家父親羅以俊(李天柱飾)試圖以書寫來保存不斷消逝的自我,富含有高度後設的私密書寫與藝術療癒意涵,在戲裡呈現為現實與回憶的交疊流轉,在記憶與遺忘之間隨著意識流而自由聯想,時間與空間的重新量度,「可能在『之前』和『後來』間迷路」(劇中父親台詞),為下一本書《時空旅人》而書寫,持續保留與捍衛對小兒子羅仲寧的愛,因為失智確診的父親終將有一天忘了這一切或大部份,劇中的家庭成員都害怕失去這一切,心裡的恐懼與不知所措,卻也使得他們彼此之間的衝突傷痕不斷,但說到底,都是出於說不出口的愛。
演出選擇了幾些原書中的父子相處和糗態,主要被挪用在小兒子還小(約莫小學三、四年級左右,陳玄家飾)的時候,而且主要做為回憶場景之用,像是小兒子在溜滑梯的側牆畫上幾筆粉筆,就成了伸長鼻子的大象,而從上面溜下來,父親說就像大象流鼻涕;或者父親穿著內褲卻不慎被反鎖在家門之外,內急忍受不住,只好在住宅頂樓某空的花盆裡出恭卸糞,而當他說起這則糗事時,大夥正在準備中秋烤肉,烤網正架在某一空的花盆之上,至於是否為同一花盆,則任人想像;又或者小兒子在餐廳的茶几底下,挖鼻粘黏了無數次的鼻屎,日積月累,已成倒掛小鐘乳石(文學誇飾法),家中飼狗沒事舔著舔著,好像變「聰明」了。
關於這諸多的生活記趣,其實是劇中的作家父親前一本暢銷書籍《小兒子》的主要內容,書中看似歡快逗趣的父子關係,在現實生活中,卻造成小兒子從小到大「不可承受之重」,他強烈地意識到别人都是透過他父親的書來認識他(或不認識他,只認識他父親),在别人面前,他幾乎永遠都只是某某名作家的小兒子;為此,他甚至放棄了畫畫的興趣(因為這興趣在父親的書中被提及),他不想被父親的書寫錨定,他想要活出自己的人生,這似乎也就展開了他的反叛期,甚至持續到出社會之後,他刻意找了一個在父親眼中看來「浪費才華」的房仲業務員工作。
在父親確診罹患失智症之後,情況迅速惡化,因而牽引出照護與工作之間軋不過來的心力交瘁,父子、姊姊美玉(朱宥琳飾)弟弟仲寧(長大後的小兒子由藍鈞天飾)之間的關係緊張與衝突。劇中的父親(母親的角色在戲裡幾乎是缺席了)有三個孩子,大兒子(狄志杰影像演出)人在美國成家立業,偶爾透過視訊和台灣的家人聯繫,不論是真忙還是假忙,總之對照護父親一事沒什麼貢獻;美玉曾經在家照顧父親一段時間,但因新婚而必須離家,於是照顧父親的責任不得不落到小兒子仲寧的肩上,他對於房仲業務工作的積極投入(想證明自己不靠父親文名的庇蔭也可以闖出一番事業),使得他奔波於工作與父親突發狀況之間,甚至連他的同事女友張采柔(蔡亘晏飾)都被拖捲進來,大夥都搞得筋疲力盡、壓力極大。
將原著的詼諧逗趣與改編後所添加的失智與照護當代社會議題,嫁接得流暢無縫,而且令在場許多觀眾觀之有感,周邊的涕泣窸窣聲不斷。該團創立五年以來,黃致凱為主創編導,這次的《小兒子》演出,可謂在編劇及導演方面雙雙表現純熟穩健,悲憂喜鬧、輕重急徐的戲劇節奏與氛圍,掌握得恰到好處。先前亦曾觀賞過吳定謙所主演的版本,然而這次看藍鈞天的表演版本,深深覺得藍的表演更自然,不做作,把角色吃得很透,可信度很高,說服力也夠,那場兒子心力交瘁,大聲對父親說「你再這樣,我就不要你了」的戲,真情流露,可謂全劇之最高潮,亦為全劇最經典、最可看之橋段,表演詮釋地非常成功與到位,令人動容!
在舞台美術方面,靈活善用上下左右的一些移動面板,搭配滾輪平台,就可以流暢地變化出許多場景;尤其天幕所投映的童趣影像插畫(高孝佳設計),在劇中父親確診失智之後,影像的用色就會出現由彩色到黑灰白,影像會閃爍、模糊,插畫中的輪廓線條色塊甚至會像融化的冰淇淋或土石流般地流垮崩塌,象徵父親記憶板塊的流逝。整體感覺上,下半場的節奏變得較為緩慢,可能也代表著持續失智惡化的父親,時間對他而言是較為停滯不前的,相信文字的父親,透過書寫,試圖留下記憶,似乎也像是他的自我救贖;對小兒子而言,則是不斷地努力學習照顧父親,認清自我與兩人關係,回到初衷,從中找到新的相處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