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09 03:48:30于善祿

在隱忍壓抑的苦痛中,舞出堅韌與溫柔——評反面穿舞蹈劇場《回身》

【本文首登於ARTalks,http://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ysl/2018110901】

時間:20181021日,週日18:00

地點:阿嬤家—和平與女性人權館

 

即使在今年(2018)的臺北藝穗節期間,有一、兩次機會到大稻埕迪化街北段(靠近民權西路及臺北大橋)的「阿嬤家—和平與女性人權館」觀賞演出,但卻是在這次的「大稻埕國際藝術節」中,觀賞了反面穿舞蹈劇場以慰安婦為主題所創作的《回身》時,才有機會跟著引導人員,遊走於一至三樓的不同樓層與展示空間之中,甚至還包括了樓梯間、甬道與中庭,這才發現整棟館內展示了許多文件、照片、文物、裝置、畫作等,保留了一段不容遺忘的戰爭歷史與創傷記憶。

 

創作者/舞者很認真且嚴肅地看待這個主題,以五個舞段來表現「騙局」(少女受騙)、「士兵獨白」(日本士兵的精神變態)、「慰安」(慰安婦的身心消耗)、「抗爭」(試圖逃離)、「生命之樹」(可惜因為趕赴下一個行程,未能觀賞到第五個舞段)。每段差不多十分鐘左右,兩位舞者(楊涵羽、張家豪)以兼具敘事與抒情的肢體,和情感濃烈且凝練的表情,精準地展現了慰安婦及日本兵在戰爭底下被強烈扭曲的人性、暴行和巨大的傷痛,即使戰爭已經結束了幾十年,慰安婦悲憤的陰影仍未消卻,仍得不到應有的道歉。

 

整個作品,在空間的選定與流動、雙人或單人的肢體動作、能量與節奏的掌握、音樂與聲響的搭合等方面,都達到了不錯的效果,甚至是感人至深的。譬如第一舞段所表現的是少女寫信留書離家,身赴前線戰場,原以為能夠貢獻一己之力,卻沒想到是被拐騙失身於日本兵,兩位舞者在極為狹小的裝置空間中,勉力地舞動著,男舞者面露猙獰邪笑的表情,總是在女舞者背後熊抱或極具侵略性的肢體,掌控著女舞者,而女舞者則是表現驚恐表情、蜷縮而扭曲的身體,受制於人,逃脫無門。看到有位年輕女觀眾,深受感動,幾乎是滿喉哽咽及眼淚盈眶地看完這一個舞段,心情難以平復。

 

第二段舞蹈則轉換視角,從日本兵的巨大內在心理壓力與扭曲,透過蜷縮在牆角的身體,以及像是一頭野獸般地悽厲的嘶吼,來表現他在戰爭底下的精神崩潰。這段獨舞的空間,安排在展廳至展廳之間的一條微斜的甬道,裝置了成百上千的壓克力燈管,有些燈管的尾端還貼著慰安婦的姓名,燈光一照,便會將那些姓名投映在木質地板上;不僅舞者大半時候蜷縮著,就連觀眾也被引導安排緊挨著坐在地上(其實在整個觀賞的過程中,觀眾多半都是席地而坐),感受該空間的狹長逼仄,以及日本兵聲嘶力竭地吶喊。

 

第三段則來到阿嬤們在「身心照顧工作坊」所繪的身體畫板陳列室,在那些壓克力板上的身體畫像,粗筆寫意,有輪廓卻沒有清楚的面貌,彷彿身體受到極大的蹂躪與創痛,有象徵著長期以來阿嬤們在社會中的面貌並不清晰,亦不被記得,宛如沒有歷史之人。看得出來,這一段舞蹈完全表現出「接客如儀」、已成性奴身體工具的慰安婦,成為士官兵隨意玩弄的性物件,無論怎麼逃竄或躲避,總會被找到、抓到、拖曳、擺布,身體長時間的仰躺著、抽蓄著,雙眼已無神,偶有驚恐與痛楚,但幾乎已對未來絕望。猶記得最後是男舞者以怒目凝視的眼神,瞪看著每一位觀眾,並緩慢地一步一步走下樓梯,直至其身影離去;透過如此的眼神,將情緒延伸瀰漫至當代時空,氣場強烈十足。

 

緊接著來到人權館的中庭,一開始女舞者一直蹲在地上,撥弄著鵝卵石,試圖在裡頭翻找些什麼,神情與動作表現得有點慌張,有點期待,也有點氣餒,還有點無奈,時而仰望著天,卻又無處可去,終於發現牆上有一個窗戶的出口可攀爬,勉力鑽身而出,卻又被守候在外的男舞者給阻擋、拽抱回到中庭。兩人在不甚寬敞的中庭空間裡,相互地拉扯,女舞者出走離開的堅決力量越發強大,直接表現了慰安婦長年來的隱忍、憤怒與抗爭,勇氣與毅力令人感佩。

 

很可惜沒有看到第五段的「生命之樹」,然而根據〈節目介紹〉單張的文字說明:「即使有過這段沉重的過去,阿嬤們依然默默生活,繼續往前走。多年過去,她們一位一位相繼離世,那些曾經走過的苦痛傷痕,讓人看見她們含蓄而堅韌的生命力。」令人感覺到,她們微弱的聲音與微小的力量,不斷地被時間所摧殘,被日本所否認與不願面對;但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這二十多年來,在臺灣諸多有心人士與社會組織的協助之下,她們的面貌逐漸清晰,個別的人生故事漸為人所知,整體的時代命運被歷史所記載,涓滴成海,種子蔓延成樹。

 

這個團齡尚屬年輕的舞團,兩、三年內已創作了幾個作品,創作力豐沛;雖然只看過這次的《回身》(而且還只看了五分之四),但已令人印象深刻。作品雖屬小品,但舞蹈中的角色能量鮮明十足,善小精妙,能夠掌握所欲表現主題的核心,轉化為流暢而專業的舞蹈語彙,情感濃烈,觸動人心,且發人省思。尤其這次選定阿嬤家演出以慰安婦為主題的《回身》,不論是在選題內容、表現形式、劇場敘事、舞蹈肢體與特定場域空間上,可謂達到了內外藝術統合的效果;倘若能成為該場館長期合作的定目舞作,定期演出,應該是個不錯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