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02 17:19:47于善祿

族裔文化符號的壓力與逸逃——評陳家聲工作室《藍衫之下》

時間:20181019日,週五19:30

地點:中壢五號倉庫藝文基地

 

演出地點位於中壢火車站前站出口、往右步行約250公尺的「五號倉庫藝文基地」,這是一群年輕的在地青年以「社團法人桃園藝文陣線」的名義,向台鐵局所承租的鐵道倉庫空間,經過一番的文史調查與空間整修改造,近日轉型為多功能的藝文基地;相對於1980年代中期所完工啟用至今的中壢藝術館,內有1000席以上的大禮堂鏡框式音樂廳,觀演的空間關係較為傳統與保守。

 

反觀五號倉庫藝文基地,占地80坪的黑盒空間,扣除掉一點點的辦公空間,仍保有格局寬敞的展演空間,可激發更多富有創意與實驗性的作品,從今年的6月底試營運起,已經迅速地匯聚了高強度的藝文能量,譬如暑假期間的「回桃看藝術節」,以及秋天的「五秋劇展」,劇展包括了一個攝影個展,和三齣現代戲劇的演出——陳家聲工作室的《藍衫之下》與《阿北》,慢島劇團的《雲裡的女人》。

 

《藍衫之下》算是這個藝文基地第一齣正式售票的戲劇演出,總共演出四場,看的是首演場。在木造結構的挑高倉庫屋頂之下,場中擺置了幾十張無靠背的白色造型圓轉椅,表演區則是圍繞在觀眾座椅區的四周,四角端點則設計成客廳與健身中心的樣子,而端點之間則像是人生的跑道,也是偶爾劇情所需的人行步道。在如此環繞式的觀演關係之中,四位女演員(余彥芳、林亮彤、彭若萱、曾歆雁)扮演不同的客家女人、不同社會期待下的女人、自我形塑的女人,在「藍衫之下」,其實是有著諸般客家女性樣貌的。

 

這齣戲的靈感來自於歐陽文慧在同一個時空所展出的同名攝影系列作品,約有二、三十幅,透過明亮的燈箱,每一幅照片都襯透出房間或客廳的明彩度,白淨或米色的牆面背景之前,則是不同的女人形貌與她或她們的生活空間,女人則是穿著現代生活服飾與藍衫(其中有位被攝者,選擇不露點裸拍,象徵那是她「自己的房間」,擁有穿著與否的絕對自主權),各拍一張照片,並被影像後製合成處理而並置同存在同一張照片/空間之中,是鏡像,是對比,是批判,也是反思——當「藍衫」、「客家」、「女人」與「當代」疊置在一起時,會是什麼樣的形象?仍是刻板的傳統?或是會有衝撞而逸出的異質元素?馴化與衝突如何協商?

 

觀眾一進場之後,就被提醒可以先觀賞這四面的攝影作品,大致感受攝影師的創作概念之後,自由選擇某一張圓轉椅坐下。戲一開場就是一場又一場的人生競賽,生活、工作、家庭、情感、婚姻、夢想等,幾乎人生中的每一個階段或抉擇,都是一場競速的百米賽跑,可能是與他人、也可能是與自己的競賽,更可能是一關又一關的跨欄障礙賽;演員不斷地跑動於高高低低的平台與跑道之間,也不斷地訴說著生活的不容易,與身為女人的種種甜蜜負荷與艱難,甚至是身為客家女人的認同困擾,巨大的文化與族裔符號壓力,壓得人喘不過氣,壓得人想要否認、質疑、逃離、漠視、改變或拋棄,但它就像絞纏的幽魂一樣,擺脫不了,如影隨形,時不時便會逼仄到眼前。

 

演出包含了許多片段與交織的敘事碎片,四位演員既像是姊妹淘,有時演自己,有時則進入角色,表演的往返切換,再加上表演區不斷變換,觀眾隨之而轉動圓椅。戲剛開始給人的新鮮感,以及帶點團團轉的目不暇給,其實都還比較偏向是由形式感而來的,但是這樣的感覺很快就進入瓶頸,儼然在看淺層與刻板的文化符號與概念,不太能夠觸動人心;這似乎也削弱了經由這一系列的劇場敘事辯證之後,創作者想要企求「做自己」(主要由演員余彥芳來說出)的力道。

 

比較值得商榷的問題是,劇本內容主張「當代客家」及「做自己」,對於「傳統客家」與「家族社會性」有所批判與調侃,營造出「傳統vs.當代」、「群體vs.自我」的二元對立。Be youself幾乎在1980年代以後的當代社會中,喊得越來越大聲,也做得越來越決然,「群性」在大多時候被視為規範、壓制與落伍,「個性」的昂揚似乎才是順應時勢與潮流。真的只是、只能如此嗎?傳統沒好事,當代皆進步?仔細想來,比照現實,似乎不然。「做自己」而完全不去顧及「群體」,唯我獨尊,他人關我屁事,真是主體性建構的必然嗎?

 

事實上,二元的對立與假設,才是真正的落伍;這個當下應該要考量的是「互動」、「互為主體」、「互為客體」,人不可能離群索居,即使是當代客家女人也如此。當然,這並非只是單一作品可以解決或承擔的文化問題,但文化的形塑與改變卻得從細節做起;在主張「做自己」創作意識的同時,做的應該是「顧及社會的自己」。

 

由於演出內容觸及許多(甚至是過多)的生活面向,以至於諸般的瑣碎事件及情感大多僅止於表層,縱使有一、兩處可能即將有所情感的深挖,譬如嫂子(曾歆雁飾)照顧小孩又做家事,而不想與婆婆講電話並與小姑(林亮彤飾)口角,應該有機會繼續深挖,但也就淺嚐即止,又轉往別的生活瑣碎去了,然而那一小段已經是最令人有感覺的了,偏偏全劇多半流於浮光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