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04 00:08:29于善祿

「南方以南」、山海之間的文化過客



【本文首登於ARTalks,http://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ysl/2018083001】

如果說飛人集社的「超親密小戲節」標榜的是「看戲走路,走路看戲」,那麼應該可以說「南方以南」非得要「看展坐車,坐車看展」,這樣類比當然是很粗略的,因為那不只是坐車(這個藝術計劃的展區,延著台九線,南北散佈至少五十公里),更不只是看展,按執行單位「山冶計畫」(
Mt. Project)的規劃,至少包括了駐地創作、藝術工作坊、部落智慧、黑膠放歌、野火音樂、vuvu故事夜、共食廚房、生態之旅等(甚至仍然還是不只這些),涵蓋的範圍從金峰、太麻里,到達仁、大武,主要的展期從526日到91日,有些作品將延後收展(數月至一年不等)或永久展示(也許隨著自然風化或毀壞,世間幾無永久之事物)。

 

進入這個藝術計畫的國度,是從「南方以南服務站」開始的,這裡以前是台汽大武站,但自從南迴鐵路於199210月通車、大武設火車站之後,客運站漸漸失去功能(火車站與客運站相距約一公里),此番由於「南方以南」再度被活化,在這個基地附近,就有包括Dexter FernandezAnne-Flore Cabanis、吳燦政、謝聖華等藝術家的作品,稍遠些則有張敦穎、吳思嶔、豪華朗機工、希巨蘇飛、邱承宏的作品。

 

抵達服務站時,正好逢上黃博志擔任主廚,並由「美南族」(阿美與卑南族裔混血)的原住民陳豪毅協助掌廚與食材說明的「餐酒會」,運用了許多部落植物、野菜、釀酒等,所形成的一套「黑暗料理」前菜,包括小米酒、香櫞、檸檬葉、相思樹花蜜、蟬蛻、地瓜(塞入蟬蛻的軀殼之中)、花椰菜、木質部檸檬酒、威士忌、清酒、七里香花、海菜沙拉、紫背草、山萵苣、紅鳳菜、荖葉、南瓜莖、野苦瓜葉、酒粕、日本禿頭鯊、燒肉、芋頭、毛地瓜、56度檸檬酒、刺蔥等,一道又一道,輪番上桌,每一道量都不多,並搭配一篇短文,說明該道料理的創作理念,吃料理就是要吃出背後的故事與感情;所有夥伴就坐在謝聖華的《Ina的記憶花園》蕨類植物「海金沙」圈底下,伴著每一道料理的期待與驚喜,佐著朗聲暢談的說笑,喝著夢啟酒,當晚雖然無夢,一夜好眠,但身心靈已沁入這個藝術計畫國度之中。

 

如果以中世紀劇場的「景觀站」(mansions)來比喻,在「南方以南」的藝術國度裡,總共有二十個作品基地點,分别為:Esther Stocker的《線性空間》、陳勇昌的《豐饒》、李世揚的《移動的景緻—奔流熱舞樂》、劉哲安的《Patjangzaq》、豪華朗機工的《在屾》、Dexter Fernandez的《Vuvu & vuvu》、謝聖華的《Ina的記憶花園》、吳思嶔的《名字嗎?我有很多個》、游文富的《南方向量》、高蘇貞瑋的《Cacavalj部落驛站—每一次都是從除草開始》、張敦穎的《笆札筏視角》、吳燦政的《南迴聲音地圖》、Ann-Flore Cabanis的《彩虹隧道》、邱承宏的《陽台》、希巨蘇飛的《翅膀》、吳梓寧的《魅塌域—南方以南末日物件計畫》、見維巴里的《祢那邊》、黃博志的《夢啟酒》、Rudee Tancharoen的《華源微風》,以及陳幸雄、劉晉安、陳文意的《家屋食間》。

 

這些作品並非同時開始展出,有些到七月才陸續開展(高蘇貞瑋、張敦穎、Rudee Tancharoen),有的則是限定時空、特定場域的移動式表演(李世揚,台鐵普快車3672班次車廂)、有的則只有每週五六;就個人的體驗而言,不只要策動視聽感官,嗅嚐觸摸也要全面開啟,尤其幾次三番進入不同部落,面對不同的原住民、獵人、頭目,聆聽感受與理解其部落智慧及科學。

 

若從口語表達與神情態度觀之,與黃博志合作《夢啟酒》的包顏華頭目(導萬‧卡加日坂,排灣族),形狀羞赧,語調稍嫌微弱模糊,然而其具有神秘強大的夢力,既善解夢,亦能「預支」夢裡的運氣,還得將許多惡兆景象抑忍於心中,承受諸多的痛苦與壓力;頭目平日從事腳底按摩、全身油壓、刮痧、拔罐、理髮、染髮等,也會釀小米酒,以在部落豐年祭之用。

 

令人備感神秘、玄妙且溫馨的是,包頭目和土坂部落獵人謝藍保(藍保‧卡路風,同時也是土坂村青年團團長、雄鷹勇士團隊長)的夢,竟然是可以相通的(兩人的生活區域相距甚遠),第一時間就令人想到多啦A夢的道具「夢境梯」,夢與夢可以相連,甚至可以進入他人的夢境之中,極其魔幻寫實,而在頭目和獵人分享了獵人之子的生病與治癒奇跡,不得不讓人讚嘆神秘力量的存在,現場尚未足歲的獵人之子在頭目的懷抱裡,可是活力十足,直蹦亂跳呢!

 

同時,獵人還分享了許多關於狩獵的規範與禁忌、農事的倫理與操守、部落智慧,要之,就是人與自然與祖靈之間的共融關係。他的述說具有高度的個人魅力,循循善誘,不急不徐,對於部落與狩獵的傳統,雖守之遵之,但亦與時俱進,尊重每個人的自主決定,譬如自己的大兒子在面對父親(也就是獵人藍保)刺殺野豬時,不強迫他一定要正眼直視,他相信兒子自己會決定那一刻的到來。

 

不過更引人興趣的是黃博志以包頭目平日營業的場所「美美健康坊」為創作空間,除了用字型燈光營造中出橙紅色的油壓工作室,以及綠色櫃台角落之外,最具震撼力的就是「獵人用右手遮住頭目的右眼」,以及「頭目用左手遮住獵人的左眼」這兩幅大圖輸出的照片,以手為眼,感應夢境,靈感神通,充滿了靈力感,獵人炯炯有神的右眼,以及頭目閉目若有所思,更是戲劇張力十足。

 

類似獵人的講述,在位於壢坵部落的沙拔壤民宿也遇到一位,名叫安聖,其民宿的一樓簡直是個文物展示館,擺滿了整個家族成員所蒐集及製作的物件,有捕獵到的動物的下顎骨(依大小尺寸掛列)、標本、獵具、獵槍、腰帶、弓箭、服飾、白銀錢幣(有維多利亞女王頭像幣、愛德華七世頭像幣、雲南省造光緒元寶、大清銀幣、中華民國開國紀念幣等,差不多都在一百年以上,而白銀大量輸入中國,那更是西方殖民經濟史的一段重要敘事,可參考Timothy Brook《梅維爾的帽子:揭開十七世紀全球貿易的序幕》一書中的〈秤量白銀〉章節)、古舊裝飾品等,琳瑯滿目。從這位剛新婚的年輕獵人的言語之間,可以感受到他對這些文物、獵人家族傳統的驕傲,而布置在二樓陽台的部落風味晚餐,挺是豐富,有開胃小米酒、紅藜炊飯(紅藜簡直是主角,飯才是配角)、三杯蝸牛、山豬肉、水鹿肉、山羌刺葱湯、龍鬚菜、小米混糯米包肉圓、山苦瓜、涼拌小黃瓜、龍眼等,「料理就是一種情感的延續」(借用陳明珠在客家電視台《客庄好味道》每集節目尾聲短語),也溫暖飽足了旅人的胃。

 

以金針山徑坡地的《家屋食間》作結,算是個不錯的旅程終點。竹編棚底下的空間烹煮山地飯,桌面上亦備妥一竹簍一竹簍的部落美食,棚後的坡地長著一小片紅藜株,剛剛演唱完四首歌曲的部落小朋友,在坡地上上下下奔跑遊玩;另外,塑膠帆布棚下則坐滿了部落的老老少少,以及外來的遊客及若干單位的來賓,主持人賣力而幽默地掌握活動的進行,除了說明活動的緣由,介紹部落老、青、少等歌舞表演,邀請來賓致詞,並且引導大家跳大會舞,氣氛著實歡樂;最後眾人彎腰與仰天高呼,感謝土地、祖靈、眾人與一切,我心裡則是默默為中南部受水患之苦民眾祈福!

 

至於展示的藝術作品,我多半是以身體行動的方式與之對話,吃它、飲它(前文主要著墨於此),坐它、爬它(如劉哲安、邱承宏、游文富的作品),敲它、聽它(如豪華朗機工、吳燦政的作品),對於需要透過下載APP或數位科技的方式才能欣賞體驗的作品(如吳梓寧、吳思嶔的作品),反而興趣較缺。有太多的沉浸體驗活動,如山林追蹤、求生技能、花環製作、藤編竹編、放歌會、認識野菜、共煮共食等,根本來不及參與,或只參與到類似的;只能說,要像追劇一樣尋覓藝術作品的蹤跡,還算容易,但要理解與融入部落與山林智慧,仍有待時日。

 

充當三天兩夜的匆匆過客,坐著大巴,馳騁於南方以南、山海之間,行經台東縣南部四鄉:太麻里、金鋒、大武、達仁,至少路過金崙、大鳥、南田、森永、壢坵、嘉蘭、拉勞蘭、正興等部落,還以「講蜜蜜小餐館」、「vuvu野菜農園」、「沙拔壤民宿」、「拉勞蘭小米坊」等特色料理,親近部落文化,完全是初體驗,陌生而新鮮;若沒有「南方以南」這些作品、藝術家,以及策展人林怡華專業而深入淺出的導覽說明,在那台九線上,肯定就是呼嘯而過,走過,路過,也可能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