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的等待
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創作《等待果陀》至今,已經超過一甲子了,如今再讀再看,究竟還可以有什麼樣的當代意義?
我一向認為果陀是誰,或是什麼,並不特別重要;真正的核心命題,其實是等待。
等待,曾經是浪漫的,等待中有所期待,期待中蘊含著希望。
但到了貝克特手裡,等待變成是一種絕望。劇中三番兩次出現如下的對話──
Estragon:我們走。
Vladimir:我們不能。
Estragon:為什麼不能?
Vladimir:我們在等待果陀。
Estragon:噢!(絕望地)
通常在Estragon答以「噢」之後,括號內的舞台指示會顯示這裡的口氣與情緒為「絕望」,在貝克特創作此劇的那個年代(法文版完成於1952年,1953年首演於巴黎),處於二次大戰結束後,人類的某種共同情感,甚至成為上個世紀情緒的主要印記。
劇中有幾次提到「九零年代」及「五、六十年前」,這都讓人聯想到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那是貝克特出生前及幼年的美好年代(1890年代至一次大戰前),只能透過Estragon和Vladimir的回憶與對話做些緬懷,但那樣的靈光年代終將消逝;更何況在戲裡,記得的、想到的、說出的、感受的,幾乎都不可信,似乎只能相信當下做的(他們的確做了若干瑣事、說了若干碎語,藉以打發時間,或消遣,或娛樂),但當下一過,又成過往、昨日與歷史,又成為不可信。真是既矛盾又荒謬的無間循環,煎熬的煉獄。
等待是一種關於時間的存在狀態,但在這裡,卻也代表著絕望;要等,等不到;要走,又走不了;不等,卻又得受處罰。卡陷在當下,當下也被卡陷住了。再加上時間、空間、記憶三個與存在至關重要的因素,通通處於不確定的狀態,如此一來,存在也成了大問號,這也導致Estragon和Vladimir經常處於焦慮、不安、憂鬱、恐慌、寂寞、絕望、冷漠等負面情緒,這些不也是現代人經常出現的精神問題嗎?
Vladimir在戲裡是較為理性的,他曾經說:「可怕的是我們有思想。」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也許如果我們沒有思想,就不會有這一切以及存在的荒謬了吧。
這兩年,我有時會和朋友或學生開玩笑,Estragon和Vladimir如果活在當代社會,他們的等待應該會是滑手機或平板電腦,而不是玩帽子、穿脫靴子、搞上吊、吃大頭菜、搶骨頭之類的打發時間;但一旦如此,我們將只會看到兩具廢棄的軀體,沒有面對面的打屁,因為兩眼直盯著小小的螢幕,眼神空洞,凡事無感,偶爾嘴角還會露出詭異或莫名的笑,意識全部與虛擬的雲端連結在一起,真實成為虛擬,或者說,虛擬成為真實。那樣子的等待與存在將重新被定義,只不過,果陀是誰,或是什麼,依然不重要。
還好,在那之前,我們仍有當代傳奇劇場的《等待果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