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支路邊創作體《灣生》
時間:2014年12月28日,週日14: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國際廳原生劇場
導演:張永智
製作人:林信宏
編劇:陸昕慈
在時局變動的大時代裡,人的命運經常不是自己所能夠決定的,包括國籍、語言、階級、住所等,甚至是生死,二十世紀的四○年代為二次世界大戰亞洲戰場結束前後,人們因為戰爭、殖民、工作、求學、感情等因素,出現了「灣生」(可參閱《灣生回家》一書)、「台籍日本兵」(可參閱《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一書)、「在滿州的台灣人」(可參閱《日治時期在「滿州」的台灣人)、「八重山的台灣人」(可參閱《八重山的臺灣人》一書)、「一九四六年赴大陸大學就讀的台灣公費生」(可參閱《一九四六:被遺忘的台籍青年》一書)、「日爸原媽的非典型台灣家族」(可參閱《流轉家族:泰雅公主媽媽、日本警察爸爸和我的故事》)、「在台韓人」(相關的書籍仍很少見)、「外省人」(可參閱外省台灣人協會策劃的一些相關書籍)等不同的社群與族群,處於時代與政權的交替之間,人跟人的接觸與交往,有時無法只以單一的基準來劃分,尤其是情感與愛,經常會超越時代與政權。
鐵支路邊創作體這次所製作的《灣生》,我想便是在這樣的人本思考之下,所創作的感人之作。我覺得這個年代頻頻出現這樣的敘事作品(包括小說、電影、戲劇),不再像解嚴初期的作品強調意識形態或轉型正義的對抗、鏗鏘之作,情感線條較為僵硬,受迫害、遭壓迫的形象浮號較為刻板,悲情是情感的主題曲;這個時期的作品,強調情感的理解,廣闊的包容,更為細膩地處理小人物在時代亂局中的境遇與抉擇,而不再只是著重大人物的風雲事蹟,即使是處理大人物,也多將其去神格化,回歸人本的思維。
劇中主要描寫灣生鈴木松太郎(陳柏廷飾)與秋菊(范時軒飾)的台日之戀,那是一段在日本時代末期的青春初戀,國籍身分與語言的差別並沒有造成他們之間的隔閡,兩人為了溝通,還相互地學習台語與日語,一起唱歌(把〈四季紅〉、〈月夜愁〉、〈望春風〉、〈雨夜花〉,甚至是〈思慕的人〉及〈阮若打開心內的窗〉等全都唱上了)和種植樹苗;奈何日本於1945年戰敗,所有在台日人都要被遣返日本,由於鈴木松太郎並未在日本受降前娶秋菊為妻,故也在遣返之列,所以硬是被局勢所拆散的純愛戀人,鈴木松太郎只能留下不知何時才能兌現的承諾,秋菊則送鈴木松太郎台日混株的樹苗,待將來有一天,將成長後的混株苗在分株帶回台灣。聽說范時軒是第一次參與劇場演出,過去在電視界的主持與表演經歷,使她在《灣生》裡的表演頗有大將之風,和劇場表演經驗豐富的陳柏廷演對手戲,毫不遜色。
劇中尤其以種植樹苗為重要隱喻,只要能夠混種成功,有心有愛地灌溉,便能同根生,同在一方土地上成長,雖說後來總會開枝散葉,但總是根出同源,這也呼應了本劇的核心精神:「有愛的地方,就有根。」而有根的地方,花絮、落葉飄得再遠,總是會花謝落土、落葉歸根。相較來說,其餘的界分基準(如:種族、語言、階級、性別、文化等),都可說是人為的、外在的。
劇中另外也描寫了振中(劉千碩飾)和小蘭(林竹君飾)這對歡喜冤家,振中是秋菊與撤台退伍軍人所生的外省第二代,一如其父,反日情結深重,拒學說台語,竟至終日飲酒,怨天尤人罵政府;而小蘭則是個精算務實的湖南新娘,生意頭腦靈光,愛遊台灣山水,愛用台灣物產,個性直爽,比台灣人還要更愛台灣。這對夫妻雖然成天吵來罵去,但小蘭的能幹與精明持家(這應該是劇中最真實的角色,也是我最喜歡的角色,和林竹君的表演詮釋也不無關係),振中內心最深處有其脆弱的情感,卻也讓兩人相互扶持,踏踏實實地過日子下去。夫妻所經營一家百年古宅所改建的民宿,其實就是秋菊生前的日式家宅,也是鈴木松太郎青春戀夢的所在,尤其是鈴木松太郎住宿的那一晚,不只是腦海裡重憶起前塵往事,歷歷在目,連振中也在這場戲裡,對鈴木松太郎訴說積壓了多年的母子情結,兩個男人,在秋菊生前的房間,各自歷經了記憶與情感的洗滌,對鈴木松太郎而言,或許仍有遺憾,最終沒能與秋菊共結連理,只有將此情藉種植樹苗的方式,寄託而延續下去,至於振中,總算解開了母親憂鬱之謎,部分體諒了母親思念鈴木松太郎的滿心憂苦。
劇中也側寫了阿弘(林緯綸飾)和柔柔(黃怡綾飾)這一對新世代的年輕戀情,八年級生的他們,也是吵吵鬧鬧,土生土生的他們,對於這塊土地的認識,完全比不上小蘭,沒有什麼歷史感;凡事求諸3C科技產品,虛擬大於真實,情感猶如超商,易得易失,易聚易散。兩位年輕演員的表演較為誇張,其實也扮演著緩解劇中較為濃重情緒的功能。
三對伴侶,三個世代,三種相處的模式,當然也映照出三個不同的時代,以及三種對待日本的情結:戀日(來自於緣份與承諾)、反日(來自於日本的武力侵略)、哈日(來自於科技生活與文化產品)。每一個角色,個性鮮明,深掘下去,應該都可以引出一脈複雜的歷史與生命的厚重。在當下,在回憶裡,在夢裡,他們相遇與重逢,讓人頓生唏噓與慨嘆之感。
後記
上一次看張永智的導演作品已經是十五年前在華山藝文特區的《詩,無處不在》,這期間他曾到大陸發展演藝事業,音樂的創作也不輟,我們偶爾會在台北碰到,但都沒能好好再看一次他的作品,或是與他好好聊天(我有點懷念起在光武工專兼課的日子,當時我們每週都能在老師休息室話家常),這次倒好,一次兩個心願全都完成,而且聊天的夥伴還多了《雞排英雄》《大稻埕》電影導演葉天倫,以及編劇陸昕慈(也是她從北藝大畢業之後,我就沒再見過她),大家聊著這齣戲的感人之處、角色塑造、台北巡演的可能性(我建議在蔡瑞月舞蹈教室)、排練與製作背後的辛苦談等,後來永智和天倫更聊起兩岸影劇生態環境的殊異,大夥相談甚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