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余光中〈鄉愁四韻〉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酒一樣的長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血一樣的海棠紅
沸血的燒痛
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樣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鄉愁的等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母親一樣的臘梅香
母親的芬芳
是鄉土的芬芳
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余光中〈鄉愁四韻〉,1974年3月
這是余光中發表於1974年3月的詩作〈鄉愁四韻〉,後來被民歌手楊弦譜成歌謠,並在同年夏天的胡德夫個人演唱會上發表,以吉他配合鋼琴與小提琴來演奏,並請到余光中親臨現場觀賞,大獲好評,詩人對此嘗試亦相當滿意,後來楊弦陸續將余光中詩集《白玉苦瓜》的其它詩作譜曲入歌,開啟了日後「現代民歌」的風潮。
「鄉愁」當然是這首詩作的主題,不論是「長江水」或是「海棠紅」,那都是對中國故土的思念情懷,尤其是「雪花白」了,表示冬天到了,「臘梅香」了,農曆過年又近了,每逢佳節倍思親,想起了彼岸的母親與家鄉,政治隔斷了台灣海峽,只能醉在酒裡,痛在血裡,苦等萬金家書。
余光中發表這首詩作,時年四十六歲,他在詩集《白玉苦瓜》的〈自序〉中提到:「究竟是什麼在召喚中年人呢?小小孩的記憶,三十年前,后土之寬厚與博大,長江之滾滾千里而長,巨者如是,固長在胸臆,細者即如井邊的一聲蟋蟀,階下的一葉紅楓,於今憶及,亦莫不歷歷皆在心頭。不過中年人的鄉思與孺慕,不僅是空間的,也是時間的,不僅是那一塊大大陸的母體,也是,甚且更是,那上面發生過的一切。土地的意義,因歷史而更形豐富。湖北,只是一省,而楚,便是一部歷史,一個夢,一首歌了。整塊大大陸,是一座露天的巨博物館,一座人去臺空的戲臺,角色雖已散盡,餘音嫋嫋,氣氛仍然令人低徊。」[1]這不單只是詩人個人的浪漫心靈,也是前中年症候群,更是一整個世代顛沛流離與離鄉背井的濃重鄉愁,憶兒時,憶青春,憶后土,憶江河,憶風景,憶蟲鳴,憶文化,憶歷史,憶那回不去的一切,只能在歌裡沉吟低唱,在夢裡重逢,心裡愁啊!
何謂鄉愁?有鄉斯有愁。那麼,什麼又是鄉?行政地理上,鄉是最基層的地方行政區劃單位,和鎮差不多意思,底下尚有村、鄰、里、戶,相對於縣、市、省而言,通常指人口不多、發展有限的行政區域;從文化地理的角度來看,也正因為如此的環境條件,所以帶有安靜恬適、接近自然的生活感與地方感,居住其間,自然會產生某種特殊的依戀感。之所以會有愁緒,通常是由於某些原因而遠離家鄉,返家不易,思念家鄉的親友、土地與文化,久久縈繞不去,不易消散,是謂鄉愁。
其實從醫學的角度來看,鄉愁或思鄉病原本指的是一種生理與心理的症狀,可能會產生胸口悶痛、喉嚨緊迫、絕望傾向,最早是在十七世紀由瑞士醫生[2]診斷並根據希臘字根所創造出來的詞彙。當時,歐洲許多邦國之間不時地在交戰,瑞士「僅是一個由諸多過去互相仇視的小獨立邦所結成的聯盟,只要能獲得合理酬金,這些小邦中老於征戰的青年軍人們,即樂於為外國提供服務」[3],也就是瑞士傭兵,他們隨著各地發生的戰火而離鄉背井,所服務的僱主或勝或敗,對他們而言,也可能造成不同程度的思鄉病,通常是勝者輕,敗者重。雖然到了十九世紀末,思鄉病已經脫離了醫學上的意義,但是在文化地理上的意義則越來越重要。
鄉愁何解?歸鄉當然是最直接的方式,但不見得每個人都那麼容易歸鄉,有些甚至雖然返回了家鄉,但家鄉卻已經面目全非,記憶中的人事已杳;所以鄉愁難解,通常得靠間接、取代或轉換的方式,如飲食、氣味、器物、服飾、樂音、書信、建築、街道等等,藉以觸發或寄託。
2014年2月號的《聯合文學》做了一個「但願返鄉」的專題企劃(第352期),鄭順聰對台灣文學作家鄭清文的採訪,開宗明義就提到:鄭清文的「返鄉只要二十分鐘。」因為他從台北的住家(東門站附近)搭捷運到新莊站,就只要二十分鐘的時間,可能比自行開車或搭乘公車,都要來得節省時間;而隨著鄭清文步出新莊捷運站之後,穿街走巷,面對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建築,鄭清文經常能夠指證歷歷,宛如幾十年前的生活場景重現眼前,但記憶偶爾也會失靈,面對幾棟可能的建築物,他卻指不出哪一棟才是自己曾經居住過的家屋。
和余光中所大不相同的是,鄭清文的返鄉之路雖然只需費時短短的二十分鐘,但是記憶裡頭的鄉愁,卻永遠也回不去,那些曾經的過往時光與生活場景,那些曾經的兒時記憶與青春年少,通通只能在夢裡或筆下再次相遇,對鄭清文而言,鄉愁應該不是地理距離的,而是時光的流逝與人事已非的感懷。
每個人的生命際遇都不盡相同,對於家鄉的記憶與情感,當然也就都有各自的表述與應對方式,甚至對家鄉的認知與詮釋也不一樣,每個年代,每個世代,每個社會,每段歷史,勢必會形塑出不同的鄉愁文化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