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13 02:16:36于善祿

劇本的閱讀與出版在台灣

【按:發表於《文訊》雜誌,20047月號,225期,頁48-51。有些資料數據或許有點變化,但大部分的環境問題都還在,甚至也料中了一些發展趨勢。此篇純屬舊稿分享,我就按文章原來的樣子貼了。】

 

台灣沒有劇本閱讀的教育與文化

 

「讀劇本」這件事,在台灣人的文學與文化養成教育中,其實是一直被忽略著的,和筆者同世代(五年級)的朋友也許可以回想一下(至於新世代的年輕人,筆者已經不太清楚他們的教科書長什麼樣子,無法討論),從小到大,課外讀物不算,英文課本中的會話練習也不算,在我們的教科書當中,有沒有讀過劇本?模糊的印象中,似乎只有《西廂記》「糟糠之妻」那一篇了,其他有許多都是寫給活人或死人的書信和訃文。筆者所認識的非科班出身的劇場界朋友們,幾乎都是到了讀大學以後才開始有機會接觸到劇本,不過通常也是他們自己有心自修,而非課程設計使然。戲劇系不算的話,中文系和外文系應該是兩個最容易碰到劇本的科系了,但如果我們仔細地檢視這兩個科系的課程結構,所謂的四大文類,劇本的閱讀與教學在其中仍只占極小的比例,詩和小說、散文才是大宗;況且在劇本的教學裡頭,所側重的幾乎都是在角色行動的動機、人物性格的塑造、劇本結構、戲劇語言、主旨意涵等文學性文本的討論與分析,至於劇本的劇場性閱讀,幾乎沒有多少老師與學生可以做得到。

 

以文字閱讀的角度來看,很多人無法習慣劇本的書寫形式,他們沒有辦法在諸多角色之間分辨清楚「誰在場」、「誰不在場」、「誰講話」、「誰沒講話」,就算有再清楚的舞台指示,化為了文字書寫與閱讀的形式之後,都將成為一種閱讀障礙,因為缺乏劇場、身體與表演的經驗想像。劇場經驗的儀式與密教色彩,並非語言文字所能轉述或重製,情緒性與印象式的語言、譬喻與辭藻的文字堆砌,都只會讓不曾經驗過的人,如入五里霧中,不解、誤解、曲解、鄙視、避談、無知等隨之而來。(包括筆者現在這樣子寫,如果你沒有看過戲或讀過劇本,大概也會有類似的心態產生。)

 

舉個例子,假設某劇本的第一頁到第二頁就已經將該劇的舞台佈景描述了一番,緊接著便是長達二十頁的角色對話,若非有心的劇本讀者,有誰還會清楚地記得佈景的模樣,甚至還會忘了在某頁裡頭在場卻未有台詞的角色存在(角色存在的四種主要方式:在場講話、在場沒講話、不在場講話、不在場也沒講話);而倘若是這個劇本的演出形式,一開場觀眾就可以看到整個佈景設計與擺設(相當於第一頁到第二頁的舞台佈景描述),看了二十分鐘的演出(假設相當於那二十頁的角色對話),就視覺而言,那些佈景設計與擺設一直在舞台上啊!文字的線性書寫(歷時性)與劇場演出的視覺畫面(共時性),有其表現形式上與接受美學上的巨大差異,畢竟看戲的審美經驗(空間的、流動的、影像的)與閱讀的接受美學(文字的、固定的、抽象的),是全然不同的認知能力,並非每個人都能夠兼具這兩種認知能力。

 

在各種社會文化背景的因素使然之下,對某些觀眾而言,看戲純屬休閒活動,倘若與其專業或實用目的不搭合,也很難教他她再掏腰包購買劇本(因為戲票已是一筆錢),導致同一齣戲,看戲人口並不等於閱讀劇本人口,許多人只選擇看戲,而非選擇購閱劇本,就算在演出現場的前台販售該戲的劇本,其銷售數字也不見得樂觀。

 

劇本出版環境的先天不良與後天失調

 

讓我們暫時先把討論範圍縮小到會去買劇本的讀者。

 

在台灣,每年出版超過三萬冊的新書,平均每個月出版兩千五百冊,在這當中,劇本佔有多少比例呢?喔!對不起,我不應該用「比例」這個字眼,因為根本就不成比例,即使每個月很努力地逛書店,如果能夠找到兩本就很偷笑了。

 

對一家像樣一點的連鎖書店門市部(像是金石堂、誠品、何嘉仁、新學友、敦煌、紀伊國屋等等)或大型書店(如Page One)來說,即使新書平台再大、再多(可以以書的封面面對讀者),了不起擺上三百本新書;在新書平台若一直賣不動(市場購買力低),兩、三個禮拜之後,就會被歸到書架上面去(只剩書脊面對讀者,面積小,常會在找書時忽略了);如果再擺上三、四個月,再賣不動,可能就會慘遭退書的命運,書店大概只留一、兩本,其餘全數退回出版社或經銷商,書店繼續承受其他如過江之鯽的新書壓力,出版社及經銷商則承受更大的庫存壓力與倉儲成本(包括人事、空間、水電、運費、書籍損壞等)。試問:在那新書平台上的三百本書裡頭,能有多少劇本出頭?會不會根本就沒有上平台的機會,直接就歸到書架了?我們很難在一般的連鎖書店門市部找到想買的劇本,甚至不知道某些劇本已經出版或絕版了。

 

長久以來,幾乎沒有一家出版社能夠很穩定、持之以恆地出版劇本。台灣的劇本閱讀人口不管是多是少,幾乎沒有辦法讓出版社的老闆覺得有信心,他們寧願投資在其他類書,而對於有勇氣跳出來當砲灰的出版社,則多半採取「聽其言,觀其行」的保守與觀望態度。我們之所以會看到有些出版社,偶爾出個一、兩本劇本,那多半是人情稿,或天真地誤以為在丟擲試金石,看看能不能瞎貓碰到死老鼠,發一筆意外之財,經驗法則老早就告訴我們,完全不可能!

 

讀者難找劇本,書店劇本難賣,出版社少出劇本,究竟孰因孰果,這其實只是另外一道「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無解難題。不管怎樣,最後的僵局就是:出版社認為劇本根本沒有閱讀市場,怪書店退書退得快、退得多;書店認為劇本不好賣,自然不願大量下單進書;而讀者當然就怪罪書店不進書、怪罪出版社不出書。唉!怎一個「難」字了得?

 

在台灣,出版業算是一項不大不小的產業,產業界的運作邏輯主要是以數字與量化為基礎的,在商言商,銷售未達一定銷量、無法回收製作成本的賠本生意,絕對是沒人想做的;劇場界的創作能量雖然看似亮眼,但是它能夠代表(注意,還只是「代表」,而非「等於」喔)多大的劇本銷售市場呢?臨界點劇象錄的創團元老詹慧玲有次告訴筆者,2002前他們以國家文藝基金會補助所出版的劇本集《狂睡五百年》,到目前為止,小劇場界幾乎已經是人手一本,但是銷量就停住了;尤其官方補助出版的劇本,一刷1000本,計畫結束,經費核銷,便難再刷,遑論再版。以筆者對出版界及台灣人閱讀習慣的觀察,就算是有媒體青睞與集客力的金士傑、賴聲川、紀蔚然、李國修、王友輝等人的劇本集,賣到某一定的量之後就很難再往上推,甚至迅速地消失在書海中,五年後要再找到他們的劇本集,若非有心人,根本海底撈針。

 

我們或許可以在劇本市場裡頭發現一個現象,就是莎劇與經典名劇一再地被重譯出版,甚至於同一個劇本就有好多譯本。會有這麼一波譯注經典的風潮,背後的原因一點也不難,一來是可以服務戲劇系學生(難道真要他們去讀十六世紀文藝復興時期的古英文嗎?),二來也可以服務更廣大的英文系學生(別以為每個英文系的學生都會乖乖地去讀十六世紀文藝復興時期的古英文),但真正的原因其實是這些劇本的原作者都已經過世超過五十年以上,按照中華民國的〈著作權法〉規定,這些都不受著作權法保護,都屬於公共文化財,任誰都可以自由運用,當然也包括出版,所以囉,還是出版社製作成本的考量嘛!

 

可能永遠只是個夢

 

附帶一提的是,為了符應時下流行的偶像劇熱潮,近年來有部分出版社稍微願意出版一點影視劇本,但是這類出版行為並沒有解決劇本出版與閱讀的供需失調問題,只是滿足了迷哥迷姐們收集偶像明星的心態。

 

那麼劇本出版究竟有沒有未來?既然出版界的產業量化思維與劇本出版的低銷量格格不入,有沒有可能另尋管道?資金與市場是劇本出版的兩大挑戰,就目前的情勢看來,補助出版可能是最可行的方式,不過這種方式,完全靠「官」吃飯,有一頓沒一頓的,也絕非長久之計;有心人士集資成立戲劇類書(只出劇本的話,廣度不夠)專門出版社(就像大陸的中國戲劇出版社),甚至成立一家戲劇類書專賣賣店(筆者所任職的校園裡頭,倒是有一家藝大書,專賣藝術類書),可能是可以操作的方向之一,但絕對會慘淡經營,不過如果專業做久了,品牌形象也就確立了,同時也將產生集客與資源的磁吸效應(像女書店),可惜到目前為止,就是沒有人敢下這個賭注。

 

因為,他們找不到劇本的讀者在哪裡!

于善祿 2013-07-22 21:34:02

最近因為在重新整理舊稿,應該會慢慢地貼到lulusharp上頭來,我也發現及感慨很多當年提出來的問題,到現在其實也沒改變多少。

好久不見「劇本達人」,進來可好?

劇本達人 2013-07-22 21:25:12

將近十年的舊文,如今讀來仍是一針見血。真知灼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