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郭寶崑國際會議」紀行見聞錄
會議時間:2012年9月14日至15日
會議場地:新加坡國家博物館,一樓沙龍
聯合主辦:新加坡國立大學亞洲研究院、國家博物館、圓切線、實踐劇場
【1】
熱鬧一整年的「郭寶崑節」,目前仍在積極、熱烈地進行中。為了在九月中旬(14-15日)去新加坡參加「郭寶崑國際會議」(Kuo Pao Kun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我初讀或重讀了郭寶崑的許多劇作,甚至到現在都已經開完會回台灣了,我仍然有若干作品尚未讀完,接下來的日子當然還是會繼續閱讀下去;甚至在讀完劇本之後,還要將郭寶崑的評論(《郭寶崑全集》第6卷)、論文與演講(第7卷)、訪談(第8卷)也讀完。
況且,這次去新加坡開會,第二天的議程中還安排了《郭寶崑全集》的第4卷(主編:黃萬靈)及第9卷(主編:林春蘭、陳鳴鸞)新書發表會,第4卷收錄的是郭寶崑的15個英文劇作,而第9卷則是費心收集、編纂的郭寶崑生活與創作圖片集,由其是第9卷以雙語出版,全集總編輯南洋理工大學中文系系主任柯思仁說:「在新加坡的語境裡,懂得中文的人知道一部分的郭寶崑,懂得英文的人知道另一部分的郭寶崑。雙語版能夠讓藝術家的完整生命,以及不同階段的創作歷程,讓操用不同語言的人都能了解,對他有更多面的認識。」(《聯合早報》2012年9月16日,第17版);目前《郭寶崑全集》僅剩第5卷「翻譯戲劇」和第10卷「年表與資料匯編」尚未出版,預計明年可以完成。我在會議第一天,就在會場大廳所設的「八方文化創作室‧世界科技出版公司」書攤上買了這兩本新書,尤其是生活與創作圖片集,當天晚上就在下榻的飯店裡,將其翻閱、拜讀完畢,非常感動!
我和郭寶崑只有過一面(飯)之緣(可參見http://mypaper.pchome.com.tw/yushanlu/post/1272417452),後來除了讀他的作品之外,主要就是靠和她大女兒踐紅的友誼交流中、閒談所得的寶崑印象,再加上其他幾位新加坡朋友對我聊及的片片段段。這次透過生活與創作圖片集,再加上會議場地新加坡國家博物館所主辦的郭寶崑特展「A Life of Practice – Kuo Pao Kun」,首次公開展出大量的照片、手稿、書信、服裝、紀錄片等,這一切都讓我對他有更鮮活立體的認識。有點可惜的是,這次在新加坡的停留時間過短,而且主要的兩天都在會場開研討會,我只能擠出短短兩小時去瀏覽郭寶崑特展,但展場那麼豐富的珍貴資料,尤其有許多獄中家書、演出節目冊(每一本的內容質量都很豐富,經常有長篇專文收錄其中,現在看來都是研究新加坡戲劇的重要史料),哪是兩小時就可以一眼看盡的,少說也要花上一整天才夠。該館館長李楚琳(Lee Chor Lin)說:「Mr. Kuo left us an abundance of noted, letters and manuscripts, so that in years to come we could get to know him better, as we grow wiser, like him.」我覺得她說得很對,這是一個重新認識郭寶崑的時刻,我覺得他的作品高度、人文關懷與理想主義,在當代華文戲劇界裡,很少有人可以匹敵。
兩天的議程安排地相當緊湊,白天開會,晚上看戲,共計有17篇論文、2齣戲、1場新書發表會、2場座談,學者及與會者來自於新加坡、菲律賓、英國、中國、台灣、美國、澳洲,尤其在新加坡的部分,我知道及認識的華語及英語劇場的工作者,有許多朋友也都來了,所以在每一個場次與場次之間、午餐或晚餐期間,大夥就是拼命地聊天、交換各式各樣的學術及劇場界訊息,幾位熟識的朋友問我這次的感受是什麼,我總說「太滿了」,太多的資訊與收獲,足夠我花一段時間仔細地消化一番,而這也正可以與我最近的郭寶崑閱讀計劃連上線。
【2】
第一天晚上看的是劇藝工作坊(TheatreWorks)的《吳麗娟與郭寶崑》(英語演出),吳麗娟即郭寶崑的太太,是新加坡舞蹈家,演出場地就在國家博物館地下一樓的黑盒劇場,導演是享譽國際的王景生,他畢業於紐約大學表演學系,目前也是劇藝工作坊的藝術總監,他的作品經常處理亞洲認同(Asian identity)的主題,尤其是當代藝術作品中亞洲美學的跨全球性(transglobalisation of the Asian aesthetic in contemporary arts)。
舞台設計極簡,在偌大的黑盒空間裡,將兩排觀眾椅圍成一個大大的圓圈,圓圈的直徑以一整排長管型的日光燈,隔開成兩個半圓的表演空間,其中一個是吳麗娟(陳慧娟飾)的生命歷程空間,藉以表現出她這輩子的創作、信念與挑戰,她的台詞有大量來自於吳麗娟多年前的訪談內容,由於長期以來未曾曝光,所以在劇藝工作坊排練期間,這些訪談內容對他們而言(甚至於對新加坡文化界、劇場界而言),簡直是如獲至寶(discovered almost like lost treasure);另一半則是郭寶崑(林繼堂飾)的創作空間,有許多的台詞都來自於郭寶崑的英文劇作、戲劇筆記、獄中家書(1976-1980),並與生活中的吳麗娟對話,他們分享彼此的藝術觀、人生觀,以及藝術創作的掙扎,同時也交流了情感與精神信念,那排日光燈直徑就像是面鏡子似的,兩人以生命與創作相互對話,在舞台場面的調度上,兩人的身體都未曾跨越至對方的空間,但在精神上是有許多互動交流的。從文本來看,這可以說是一齣「紀錄劇場」(docudrama, or documentary performance),而演出則幾乎完全是在看兩位演員的表演功力,一開始還感覺有點單調、沉悶,可是看著看著戲味也就越來越濃,安排了許多內心戲,張力十足。這是一齣需要靜靜、細細品味的作品!
兩位演員都是新加坡英語劇場很重要的演員,尤其是林繼堂,從我手邊的資料來看,他演過郭寶崑的《棺材太大洞太小》及《單日不可停車》,在新加坡的影視、舞台劇界都是資深著名的前輩,劇藝工作坊也在他的協助底下於1985年成立,這是新加坡第一個專業的英語表演劇團。
這個演出對我而言,最有意義的看點在於,它將吳麗娟凸顯出來,提升到與郭寶崑平起平坐的對等地位,不再只是郭寶崑成功、偉大背後的女人(長久以來,吳麗娟總給人如此的感覺,她也默默地扮演好這個重要角色),她具有豐富的生命與情感,她鮮活立體,非常有存在感;反觀郭寶崑,似乎都沉浸、奉獻在劇本的創作之中,經常處於工作狀態中。在「後郭寶崑」的年代裡,看到這樣的作品,裡頭細緻地、意識流地表現出這對藝術家夫婦相處之道,以及對於新加坡社會與歷史反映的幽微之處,我覺得非常值得。節目單的簡介曾如此寫道:「Let’s not wait for artists to die and then memorialize them nationally. TheatreWorks proposes to listen to the living too; and through the lens of both living and dead artists, give attention to Singapore society.」目前我還很少看到台灣有什麼引錄劇的作品,在許多人都覺得台灣劇場作品對於歷史的曲解、對於現實議題的冷感的當下,或許可以思考紀錄劇場的可能性,讓劇場與現實重新接軌。
這是我第一次現場看到王景生的作品,2007年差一點就可以在香港藝術節看到他所導演的《藝記》(可參見http://mypaper.pchome.com.tw/yushanlu/post/1285850429),但因行程關係而錯過了。據新加坡友人告訴我,像這次的《吳麗娟與郭寶崑》,應該只是順應會議而推出的牛刀小試,其實他的作品都是規模恢宏龐大的,我只能期待未來有機會在某時某地看到他的作品了。
吳麗娟給我的印象,總是精力充沛,2007年我應邀到TTRP講學一個禮拜,其中一個早晨,她開車載我去新加坡植物園吃brunch,我們在蓊鬱青翠的樹林下,邊吃邊聊,在言談中,她呈現出新加坡人多語狀態的特點,華語、英語、台語夾雜使用。當時我就覺得她聲如洪鐘,而且對於藝術、教育、人生的堅持,自有她的一套看法;我們也聊了許多關於郭寶崑、實踐劇場、她的兩個女兒(踐紅、勁紅)的點點滴滴,現在想起來雖然已經記得大部分的細節,但她直爽的性格,永遠讓我印象深刻,在這次的《吳麗娟與郭寶崑》演出節目單中,就引錄了一句郭寶崑對吳麗娟的形容詞:「菩薩心腸羅沙面」,還蠻貼切的。這兩天開會也時不時看到她,依舊是目光炯炯有神,雖然她可能忘了我是誰,但我還是拉著她拍了一張合照(會場很多人也都這麼做),她也有求必應,態度可親。
【3】
按:接下來的這段文字,首刊於《旺報》,2012年9月30日,我全文照錄如下,所以會有些重覆性的文字描述。
時間:2012年9月15日,晚上20:00
地點:新加坡藝術學院Studio Theatre
團體:實踐劇場
這次到新加坡,主要是出席參加「郭寶崑國際會議」,因為今年是「新加坡現代戲劇之父」郭寶崑逝世十週年,當地的新加坡國立大學亞洲研究院、國家博物館、圓切線和實踐劇場聯合主辦了這場國際會議,與會的學者來自於新加坡、菲律賓、英國、中國、台灣、美國、澳洲,不同領域的學者和劇場工作者,齊聚一堂,共同討論、回顧、反思郭寶崑的藝術創作、文化理念與思想精神。
大會也很貼心地安排我們欣賞了兩個演出,一個是劇藝工作坊的《吳麗娟與郭寶崑》(王景生導演),一個是實踐劇場的《暴雨將至──傻姑娘與怪老樹》(符宏征導演,以華語演出,配英文字幕),限於篇幅,我僅談後者。這已經是符宏征與實踐劇場的第三次合作了,前兩次分別為《意外死亡!?》(1995)和《行者漂泊──鄭和的後代》(2003),也是他第二次重新詮釋郭寶崑的作品。
符宏征算是小我一屆的研究所學弟(他主修導演,我專攻理論),我觀察他的劇場作品已經超過二十年,每每感覺他的作品總是鑽探人性的深層鬱結,尤其是家庭成員當中,那種糾結於親情、義務、責任之間的情感羈絆,長年累月的至深折磨。他絕不使用傳統的線性敘事,而擅長片段、插敘、情感能量不斷累積加強,最後達至爆發、崩潰、瓦解,不可收拾,就像一座活火山似的。
在這齣戲裡頭,主場景是個客廳,有一張長方形的大飯桌,劇中角色是一家三代七個人,有許多全家一起吃飯的戲,表面上似乎在一起,但每個人(尤其是中生代)卻各有盤算,對話經常充滿冷言冷語,每一句話幾乎都帶滿了刺,年老的阿公(詹煇朕飾)拖著生病的身體,已經無心也無力去緩解這些爭端,女孩小婷(洪小婷飾)輩份最低,根本也無緣置喙。他們彼此都用語言在傷害彼此的感情,幾乎每個人都是傷痕累累,有的看似表面上全神戒備,全面武裝自己,但面對孤獨自我的時候,卻又異常脆弱;更可悲的是,他們無法從這個家裡逃開,所有人就繼續過著表面(不)和諧地吃飯,彼此相互折磨,私底下鬱積的壓抑無可宣洩的生活,日復一日,幾乎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或甚至是暴雨將至。
最後有一場戲,是阿公住院治療,家庭成員輪流前去「照顧」他,說是「照顧」,其實是很心不甘情不願的,不管是替阿公擦澡、刷牙、洗臉,都只是形式化的動作而已,而且完全不顧阿公心情如何、舒服與否,亂擦、亂刷、亂洗一通,力道與動作還越來越大,弄得阿公一臉難堪、一身狼狽,最後竟把阿公弄死了,左胸湧出一灘鮮血。在冷漠與熱情、傷害與溫柔之間,其實呈現的正是生活殘酷的現實。最終,小婷則是已經受不了這人間地獄般地折磨,驚聲尖叫,滿場燈紅,然後暗場,戲結束。留下更多的是,令觀眾愁眉深鎖的慨嘆省思與低迴沉吟!
原本郭寶崑所寫的《傻姑娘與怪老樹》(1987),是個抒情優美,但也帶有現實哀傷的寓言劇。透過傻姑娘和怪老樹的對話,我們得知老樹成長與漂泊的故事,除了遭受自然界的風吹、日曬、雨淋,也隨著四時季節的變化而枯榮交替,生生不息,代代相傳;可是後來卻面臨人類社會文明的經濟開發,即將遭到截枝及剷除;姑娘為了保護老樹、捍衛老樹的存活,和工人起了衝突,工人卻說:「我們修去了他頭上的枝葉,我們清掉了底下的葉子。這樣,他才能呈現一副全新的樣貌。這樣,他才能跟這個地方新設計的景觀,融匯成一個令人滿意的統一體。」
這又是一個都市發展規劃與文化資產存廢衝突的例子,這樣的例子幾乎天天都在世界各地發生;在這個劇本當中,郭寶崑不以強硬的指控語氣,反倒讓出更大的篇幅,來著墨姑娘和老樹之間的跨界對話,新加坡藝文工作者周文龍說這個劇本「被許多人譽為郭寶崑最抒情的戲劇作品」,裡頭有詩化的語言,散文化的語言,有抒情的歌謠,兩個不被理解的老少靈魂(他們被視為一「傻」一「怪」),在此相遇,在此交心,聊著他們的一些回憶與夢想,以及無力抗衡的現實,很是傷感!
符宏征將原本的怪老樹轉化為阿公,傻女孩轉化為小婷,而中生代則代表著家庭秩序與社會發展的維續者(或者其實是破壞者?),在魔幻寫實的詩意辯證之中,也讓我看到了這批演員(分別來自中國、香港、新加坡)的爆發力,不同表演資歷背景的他們,也在符宏征的調製冶煉之下,成就了一齣極度壓抑卻也極具內爆張力的戲,從頭到尾勾住觀眾的吸引力。
輝振改名了?
我知道他叫「輝振」,但他們節目單上偏偏要印著「煇朕」,我也沒辦法,誰叫新加坡要用簡體字,也對中文方塊字的正誤不太講究,我是故意將錯就錯的!
改天我再來說說新加坡的方塊字快完蛋了的現象,其實是一位新加坡文字記者的觀察。
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