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表演班《女兒紅》
時間:2012年4月8日,週日14:30
地點:城市舞台
屏風表演班的《女兒紅》(第34回作品),從2003年的首演版,到2006年的撼動版,再到這次(2012年)的深情版,我都看了;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屏風表演班的定目劇,主要還是李國修劇本裡頭那股濃郁的歷史感、懷舊感、人文感、使命感,深深地吸引著我,我們同是祖籍山東(他是萊陽,我是日照)的外省第二代(當然,我們相差十幾二十歲),我們都對中華商場有一份青春成長的深情記憶(他住在那兒,我玩逛在那兒),每每在欣賞李國修半自傳式的幾齣戲時,我都很難理性地抽離懷舊情感的牽引,昔日泛黃的美好時光與青春年少,永遠追不回,卻也永遠消不去,直如一罈細工精釀的女兒紅般,越陳越香!
這齣戲的英文劇名Wedding Memories,對我而言,是深具意義的,關於「婚禮的複數回憶」,透過劇中主角修國(郭子乾飾)的尋根之旅,藉由修國、大姐(杜詩梅飾)、父親(郭子乾飾)片段的記憶,在探尋自我定位的身分認同(self identity)過程當中,重新發現(rediscover)家族數十年來的離散與滄桑史,並重新定位(relocate)家譜書寫的起點,這是一個關鍵性的宣示,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自我啟蒙,留在大陸、沒帶出來的家譜,代表了階段性的家族史,另啟新章的家譜也絕非數典忘祖,在「脈存一線」的血緣連繫上,開枝散葉。即使不同人物各自有不同的記憶片段或細節,有時雖禁不起相互比對,但這些都無妨家庭成員之間、世代之間千絲萬縷的情感糾葛,很苦澀,很酸楚,卻也很甜美。
這齣戲表面上呈現的是修國的個人成長史(personal history),由他的故事(his story)而帶引出更多「女人們的故事」(women’s stories),比如翠玉(劉品言飾)為了追求自己的愛情,硬是抗拒娘親(劉珊珊飾)已幫自己安排好的婚約──嫁給做戲鞋的(郭子乾飾),隨說書的愛民(樊光耀飾)而離開家鄉、娘親和姐姐(季芹飾);姐姐則代妹下嫁給做戲鞋的,一轉眼就是幾十年,偏偏做戲鞋的一來到台灣,便和楊小姐(鄭勤琪飾)有所曖昧,再加上姐姐/修國母親對於永遠無法再回去的家鄉的深切思念與愁緒,被張醫師(鄭凱云飾)診斷出患有「精神神經病」,最後是罹癌、抑鬱而終。
若再從修國童年往事述說的對象──他的懷孕八個月的妻子蕭佑珊(楊閔飾)──來看,也可以串起另一條女人持家的故事線,往上溯及蕭家祖先的源起與遷徙,中間承有阿婆(劉珊珊飾)、蕭母(彭佳霓飾),一直到佑珊,以及孕中即將臨盆的新生命,「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這雖然是一句過了時、老掉牙的話,但此刻讀來,卻更能讓人體會其中的深意。
整齣戲最令我動容的,仍然是翠玉清算鬥爭自己娘親那場戲(第五場:清算),那種寧願自己鬥娘親、也不願讓別人鬥娘親的強烈心理掙扎,母女間與姐妹間的情感糾葛,氣憤、憎恨、不諒解、敵對、孝與不孝、悲慟,百感交集,五味雜陳,三位女演員(季芹、劉珊珊、劉品言)的表現,的確能夠緊緊地揪住觀眾的情緒,我也不禁哽咽泛淚了!我尤其讚賞季芹這次演出的整體表現,不論是代妹下嫁的毅然,還是面對楊小姐的氣憤與潑辣,或者是揹母唱歌的孝心與悲傷,又或者是蜷居中華商場家中的抑鬱,甚至是最後從愛民口中聽聞翠玉的死訊以及草草下葬的過程,那股悲從中來的心痛,季芹都層層到位,舞台上的存在感非常強。
【補記】
以戲劇的創作重新面對自己、認識自己、定位自己,我認為最具代表性的是李國修,他所創作的《京戲啟示錄》(1996年首演)和《女兒紅》(2003年首演),都是帶有半自傳性質的作品,分別表達對他父親和母親的思念與追憶,並透過半虛半實的戲劇情節,將家族的記憶和國族的戰亂苦難史連結在一起,歷史書寫的一筆一劃,都是千千萬萬無數的小人物的生命點滴所累積而成,在其作品當中,尤其能夠感受到這一點。另外,如同眷村之於王偉忠,中華商場(1961-1992)之於李國修也是同等重要,成長階段都在那兒度過的李國修,有太多家族與青春的記憶都和中華商場及西門町連繫在一起,這裡既傳續了李國修父親的許多家訓,尤其像是「人一輩子做好一件事,就功德無量了」,同時也承載了李國修對於母親更為沉重的情感記憶。
為了要尋根,透過《女兒紅》戲裡的主述者李修國和李姊的回憶敘述,最後得到一個家族新起點的結論:「我現在才搞懂,沒有家譜,追本溯源追不上去,也不必追了……我們家只要從一九五零年五月一號踩在基隆碼頭的第一步算起,到今天,就是家譜了。」[1]在這一趟關於家族歷史的溯憶旅程中,除了山東萊陽的老家農村和李修國之妻的屏東客家娘家之外,經常出現的戲劇場景就是中華商場李修國記憶中的住家,長長的樓廊,一戶一戶的人家,橫推而開的家門裡,有著兩、三代錯雜糾葛的家族記憶積累,人情冷暖、悲歡離合、生離死別、遺憾惆悵,通通蘊積在這一方小小的居家空間裡頭,當然也構成了主人公成長時期最重要的情感記憶;但是因為母親長期處於「精神神經病」(根據現代醫學歸類,應屬「憂鬱症」)的狀態中,李國修在《女兒紅》2003年首演說明書中寫道:「[母親]經常在床上無來由的低泣,被過往的鄉愁包圍著。整整十年的歲月,母親沒有走出我們家的大門;在那十年中,中華商場第八棟二樓的長廊,母親的身影從未出現過。我害怕同學、鄰居知道我有一個這樣的母親,我恐懼別人知道我母親的狀況後,對我的嘲弄與鄙視。母親對當時的我而言,是羞恥的、是無法提及的禁忌,母親成為我成長中埋藏最底層的傷痛與不堪。直到母親逝世後,無法相見的事實,猛然將我擊倒,過去母親帶給我的不堪,成為我深夜自責的揪痛。思念的浪潮,並不因為她的遠離而漸漸平息,反而日夜敲擊著我的思緒、我的心魂。」[2]這也使得李國修長期不願面對這家中的「醜事」,直到創作了《京戲啟示錄》之後,處理了自己與父親之間的關係,深覺必須再創作一部作品,來面對自己對母親的「迴避」情感,蘊釀沉潛了七年(1996-2003),於是有了《女兒紅》的問世。
根據十七世紀瑞士醫生Johannes Hofer在1688年所提出的一篇關於瑞士士兵思鄉愁緒病症的研究論文指出,在當時懷舊其實是由思鄉(返回故土的欲望)所引起的精神症狀,患者會「喪失與現時的聯繫。而思念故鄉變成了他們單一的精神專注。病人感染『一種毫無生氣的、憔悴的姿態』,『對一切冷漠』,混淆過去與現在、真實的與想像的事件。……病患的傳播『沿著不尋常的途徑,通過無法接觸的大腦到軀體的渠道』,『在想像中「喚起」關於追憶中的故鄉的不同凡響的和揮之不去的理念』。」[3]《女兒紅》裡的母親,多多少少也呈現出這類鄉愁病症,戲裡的李修國和戲外的李國修將其轉化為創作動力,鋪陳回溯家族的同時,竟也挖掘了一小段中國近代史,「小人物─家─國─族」的互文敘事,一向是李國修擅長也喜愛的創作手法,而《女兒紅》對他而言,可能更增添了藝術治療(包括敘述治療、家族治療)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