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09 17:51:12于善祿

莎妹劇團《迷離劫》

時間:2011年9月8日,週四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演出:莎妹劇團《迷離劫》

 

一開場,在昏暗的燈光下,三男三女走上曾文通設計的舞台,或躺或臥在舞台地板上,左上舞台置了一盆玻璃缸的水,上方的「絲瓜棚」(張力網)有工作人員正一滴一滴地將水滴到水缸中,放大音效的水滴聲,成了場中唯一的聲音,其實場中靜得可以。慢慢地,三男(朱宏章、莫子儀、李辰翔,又有人改名字了,李辰翔原名李奇勳)輕唱起歌聲,有一搭沒一搭地,節拍也都沒合上(就這麼三個人而已),戲慢慢地開啟,那一場就是莒哈斯原著小說《勞兒之劫》一開始的關鍵場景──「舞會事件」,也是造成故事主角勞兒走向瘋狂的主要事件之一,因為她的未婚夫麥克‧理查遜在舞會上被一名神秘的黑衣女子誘劫出場,移情別戀(這段故事簡介,是事後翻看小說,才瞭解的,我並沒有為了這齣戲而事先閱讀莒哈斯的小說)。舞台上的三對男女(女演員為林鈺玲、魏沁如、蔡佾玲,其實三位女演員的臉孔也是到這時才比較清楚可辨,因為之前都被長髮所遮蓋了),成雙成對地跳著舞,隨著音樂、歌聲、節拍與能量地不斷加強加快,吶喊、暴烈、憤怒等情緒與動作接踵而來,最後嘎然而止,結束了大致底定整齣戲基本調性的第一場。

 

所謂的基本調性指的是,三男三女真的經常就是舞台上的三位男演員與三位女演員,他們大部分時候並不扮演什麼故事中的角色,又或者扮演的成分都低限,再加上台詞當中經常只有「你、我、他/她」的指稱代名詞,所以不太清楚他們扮演的是誰,又或者他們都在扮演著勞兒和理查遜,但原本的故事裡主要的人物又不只有這兩位,所以很難辨清。這當然是刻意為之,不單單原作者莒哈斯刻意為之,連本劇的編劇(姜富琴)和導演(徐堰鈴)也刻意為之,勞兒的觀看、敘述者的思考與描述、甚至是敘述者也進入故事之中,至少這三者合一,才基本構成小說與戲劇的角色主體追尋與自我認同,或者自我揚棄與不認同。這些輪廓難辨的角色形貌,也時不時擴散到演出過程的其它情境。

 

沒有太多清晰的情節線條,有的其實是更多編劇對於原小說的閱讀心得與總結(或未結?),這些心得或筆記透過台詞的形式被觀眾聽到,很多都只是單詞或片語,有些更是不成句的企圖詩化的散文語言,構不成戲劇情境,所以容易造成觀眾理解上的模糊與誤區;當然,這肯定又是編導的刻意為之,不提供清楚與精確(甚至是反清楚與精確),而著重塑造情境與氛圍的陰性書寫。

 

但我們還是要追問一個問題:在這所有「刻意為之」的創作策略之下,藝術成效如何?除了前面已經指出的「模糊美學」(我當然希望它是個中性描述的詞彙,但似乎很難)特色之外,最大的問題可能還是劇場節奏,不只是安插幾首六張口不合拍的歌曲,也不只是開頭的「舞會事件」的社交舞,以及結束時連續好幾分鐘的「蘇菲轉」,試圖將前面潑灑一地的散亂語句、角色、情節片段給兜起來,觀眾沒有辦法像閱讀原著小說一樣可以前翻後翻,約略理出個頭緒出來,多半時候是只能一次性地被場面調度帶著走,劇場節奏若起不來、處理不好,就容易使人感到沉悶無聊,我並不是要求要有娛樂式的快感,但至少可以讓人感受到抒情的快感或美感。我這樣寫,可能又落入當年Lacan讚許莒哈斯的《勞兒之劫》,卻又被莒哈斯批評為那都是男性的論述話語在作祟的尷尬之中,因為Lacan竟然說:「我在《勞兒之劫》中正是認識到這一點,瑪格麗特‧莒哈斯看起來不需要我也知道我教授的東西[指:精神分析]」。這原本是Lacan《向寫了《勞兒之劫》的莒哈斯致敬》(1965)一文的結語,沒想到轉了彎,他其實是在向自己致敬。

 

我比較認同Julia Kristeva的看法:「現代世界進入了空前的危機狀態,繼可見的政治、經濟、宗教危機後,使現代人感受最深的是思想與言語、表現與意指的危機。內心痛苦與精神張力的無以名狀使文學與藝術轉向了非理性、空白和沉默。在文學語言越來越內在化的時候,莒哈斯似乎掌握著將個體的體驗外化的某種文法,以某種顯得滯重、令人感覺不適的語言去盡量貼近筆下人物的心理創傷和精神障礙。於是我們就在《勞兒之劫》中看到了與人物和敘述者的心智衰退相聯的不合常規的言語使用。」(Julia Kristeva,《黑太陽──消沉與憂鬱》,1987)也許這種「不適感」恰恰適合拿來形容我這次觀賞《迷離劫》的感受。

 

回到戲,我還是有喜歡的部分處理,主要就是那盆水和水滴聲,有種時間流逝感和空間蕩漾感,最後在蘇菲轉之後,朱宏章將它放回到原來的左上舞台,上方的燈光直打,映出幾道漾動的波紋反射光影,演員陸續下台,留下空場,給了觀眾幾許冥想迴旋的空間。整個演出若到這裡,堅持不謝幕就好了,但可能還是礙於某些現實原因的考量,在少數幾人離座、也按了電梯鈕之後,場中還是傳來演員出場謝幕的觀眾掌聲。唉!